《先秦诸子系年》成稿后,陈寅恪誉称“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更对杨树达说,“钱宾四《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写信给胡适,请他作序:“幸先生终赐卒读,并世治诸子,精考核,非先生无以定吾书,倘蒙赐以一序,并为介绍于北平学术机关为之刊印,当不仅为穆一人之私幸也。”
能与胡适、傅斯年这些学界新领袖相得,归功于钱穆深厚的考据功力。“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认为,“钱穆从一个中学教师,最后进入大学,先成为燕大的讲师,接着在北大与新派领袖分庭抗礼,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几种杰出著作能够‘预流’,在‘预流’之馀,又能以坚实的学术证据提出更上一层的见解。”
有一年暑假,钱穆与经济学家卫挺生见面。卫挺生问他曾到过哪个国家留学。钱穆称,自己年幼失学,未能进国内的大学,更没有出国的机会。卫挺生说:“我和你虽然是首次见面,但你的《论语要略》,我拿来在家教子诵读,我们实在跟故交一样,不要过谦。”钱穆再次强调自己所说的是实话。卫挺生不无惊叹地说:“你没有受过新式教育,但《论语要略》能以如此新的编纂,表达如此新的观点,难以想象!”
钱穆,这位在今日有着“儒宗”、“国学大师”等称号的学人,从求学之初就关注时代动态,并不固步自封。他的弟子余英时说,“钱先生对于知识的态度,与中外一切现代史学家比,都毫不逊色。‘五四’时人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怀疑、批判、分析之类,他无一不具备。”
之所以会给人“守旧”的印象,是因为他并非“时代人物”。
传统人物
钱穆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一名“传统人物”,确切来说,是做一名中国传统人物。
在北大,钱穆和胡适的课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其中一个吸引点就是两人的观点往往相反。比如,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钱穆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更重要的是,两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截然不同,胡适批判传统文化,钱穆则推扬传统文化的价值。
他毫不客气地表达对胡适的不认同。一次,商务印书馆约请胡适编一本中学国文教材,胡适邀请钱穆合写。钱穆拒绝了,明确告诉胡适:你我关于中国文学的意见迥异,如果各写一本书让读者比对着来读,那样会对读者有益,但合写一本则不行。
大致来说,抗战之前,钱穆还是与主流学派保持了和而不同的状态。但在大潮流中做一个异类,他显然感受到了压力。在《师友杂忆》中,他这样述说在北平的生活,“余前后5年购书逾5万册,当在20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这“解聘”二字,虽是戏言,但也能让人读出一点味道来。
日本人全面侵华的枪声响起,钱穆终于爆发,开始严厉批评新风气。《国史大纲·引论》只是发端。
1964年,钱穆在新亚研究所谈当时学风之弊:“中国人之所谓学术,则必当能超乎风气潮流之上,而有其独立存在、承先启后之意义与价值。不能仅在风气潮流中出现,仅随风气潮流而俱变,此则不得谓之真学术。康、章、胡三人,皆可谓中国近世‘时代人物’而非‘传统人物’一好例。”
在“时代人物”与“传统人物”之间,他选择的是后者。
抗战期间,他曾告诫弟子严耕望,“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又说,“要存心与古人相比,不可与今人相较。今人只是一时的人,古人功业学说传至今日,已非一时之人。以古人为标准,自能高瞻远瞩,力求精进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