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曦一家回到南京,准备离境去香港。11月的南京很冷,她想到香港时,棉被不能少,找了邻居帮忙晾晒棉胎。一位邻居抱走了破棉胎,悄悄换上她家最好的棉被,至今令她感动。
他们到了深圳,准备从罗湖过关。那时候,过关的旅客都不怎么带行李,“只有我们有两大包被褥和两个大箱子。”
我见过那些行李中的一件。2015年4月,我在青岛的一个会议上碰到作为嘉宾的陈若曦。春寒料峭,陈若曦到户外时,戴上了一顶帽子,那是她当年从大陆带出去的,一直好好保存着,看上去跟新的一样。“这帽子很好,戴上很暖和。”她戴着帽子在草地间的石板上走着,忽然指着树丛说,看,桃花开了。心情愉悦而轻松。
回到1973年,来到深圳的陈若曦和段世尧并不轻松。他们托运了行李,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走上罗湖桥。桥并不是很长,但大家都匆忙地赶路。“有些人往桥下丢东西,仿佛永不要回头。”陈若曦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路,心想:再见了。
耿尔在北京,耿迩在台北
2015年7月,陈若曦到香港参加了书展。这次书展的年度作家是她大学的同班同学李欧梵。李欧梵一直对理论更感兴趣,他觉得自己不如许多同学更有文学创作能力。他如今生活在香港。“我批评香港的学生活动差不多全是娱乐,而不是和心智的涵养有关系。我以前在大学里面,参加了南北社,每个人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读,我读过一篇演讲词,被他们笑死了。陈若曦会读一篇她的作品,读一篇短篇小说。我是从这里开始慢慢进入《现代文学》的。”李欧梵说,“如果以台大为例,现在还有多少人到傅园?傅园似乎是有些凋零了,但我们那时候,傅园是圣地,在那里谈恋爱、谈自由,白先勇还在那里教我跳探戈舞。我以前看过《天地一沙鸥》,因为那时受到压制,所以想翱翔出来,我们要在生活里找到自己的沙鸥。”
1973年,过了罗湖桥,陈若曦开始寻找新的沙鸥,新的桃花源。
在香港,他们的美国学历成为了找工作很好的敲门砖。段世尧很快获得浸会大学的教职,陈若曦也获得了新法中学港岛分校教英语的工作。
在香港,陈若曦大学同学戴天造访,同时带来了《明报月刊》的主编胡菊人。胡菊人向陈若曦约稿。“那时还没有什么心情写作。”刚到香港,一切忙得不行。
包德甫是陈若曦当年在台湾交往过的美国男朋友,此时是《纽约时报》驻华记者,他来香港找到陈若曦的家。“Lucy(陈若曦的英文名),你应该把中国的经历写出来。”包德甫说。
1974年,陈若曦家暂时住进了林先生一家。林先生是他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林先生的父母是新加坡华侨,把儿子送回中国念书。“文革”时,他插队到了陕西。那段时间,他讲了很多当年在陕西的见闻。
陈若曦并不想留在香港,经过各种考虑,决定申请去加拿大。
稍微空闲一些,陈若曦想起了林先生讲的陕西经历中,提到一个雷县长的故事,她便写下了小说《尹县长》。《尹县长》说的是,一位在国共内战中投诚的国民党军官尹飞龙,为新中国努力工作,成为县长,到“文革”时,因为“历史问题”而被枪决。
陈若曦将《尹县长》寄给了胡菊人。小说刊登后,引起巨大轰动。此时是1974年,“文革”仍在进行中。这样一篇描写“文革”的小说在当时绝无仅有。这是具有历史标志性意义的一篇文学作品。要知道,被认为是“伤痕文学”先声的刘心武的《班主任》到1977年才发表。
获得好评后,陈若曦继续写。她把一个回归大陆的学人的故事写成了小说。此时,她想起了唐达聪,笔名耿迩,那是她当年在台湾的朋友。于是把“迩”改成“尔”,给小说取名《耿尔在北京》。
在台大办《现代文学》时,陈若曦因约稿认识唐达聪。唐当时是《联合报》的编辑。他鼓励陈若曦翻译小说。当时法国作家萨冈以《你好,忧愁》走红世界文坛。唐达聪约陈若曦翻译了她的新作《奇妙的云》。这是陈若曦出版的第一本书。
当年陈若曦要去美国留学前,沉默寡言的唐达聪忽然向她求婚,并希望她不要出国。
陈若曦离开台北之前,唐达聪彻夜未眠,十几个小时都在陈家周围绕圈。清晨,唐达聪按响了陈家的门铃。
那个早晨,陈若曦至今难忘。
“你这一去,我看是不会回来了。”他口气绝望,但不忘央求我:“无论如何,你在美国要帮我打听亲人的下落,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我父亲唐醉石是篆刻和书法家,杭州西冷印社创始人之一,也是金石鉴定家;我们兄弟6个,我是老大,老二是达明,老三达成专攻文学理论……最小的达康有艺术天才,爱画画……”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满人名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