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十年“文革”中,社会乱哄哄的,文艺团体像郑律成这样的大作曲家,都被打入另册。郑律成更因为历史复杂而受审查,要求他每天去团里报到,中午在那儿吃一顿样板饭。因为中央乐团是样板团,团里的饭也叫样板饭。那时他50多岁,身体很好,从西便门去地处和平里的单位路不算近,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来回。
那天郑律成没有骑自行车,看来不是去团里,也不是从团里回来,他说带我去吃午饭,可是,既不往他家里带,也没有往街边的小餐馆带,更不可能带我去路途遥远的样板团吃样板饭。当时在小餐馆吃饭也要用粮票,我猜想他家里不开火,上餐馆也囊中羞涩,不知这顿饭怎么吃,吃什么。因此,跟着他在烈日下走,沿路我犹豫不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在我的记忆中,好像穿过了半个北京城。
当他带着我穿过大街小巷,敲开大柳树一个破败院落的一扇普普通通的门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好朋友乔羽家。
乔羽的名字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简直如雷贯耳。因为我也是文学青年,喜欢“文革”前的电影、小说、诗歌和歌曲,唱过乔羽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和《我的祖国》等电影插曲,还知道他是人人皆知的电影《红孩子》和《刘三姐》的编剧。在我心目中,这两项占一项就不得了了,而他两项都占了,太了不起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乔羽,却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大,那么英俊。他个子不高,微胖,穿着一身颜色单调的衣服,才40多岁,但没有这个年纪的干练和锐气。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郑律成这么大一个音乐家来访,他也不特别热情,甚至有些无所适从。站在他身边明显高出他一头的妻子,反而气质高雅,衣着光鲜,头发梳得纹丝不乱;30多岁的人,还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后来我才知道,乔羽从他工作的中国歌剧舞剧院下放在张家口,那天是偶尔回家的,碰巧被郑律成和我遇上了。而郑律成顺便带上我去找他,是给毛主席写了一封申诉信,反映他历史问题的清白,但他的汉字写得不好,想请乔羽给他抄一遍。
乔羽的妻子佟琦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她是满人,贵族出身,祖辈曾是朝廷的高级将领,人们在私下里都称她格格。据说顺治皇帝的佟妃,就出自他们家族。由于出身高贵,又有良好的家教,她言行和衣着与众不同,即使在那样极端的年代,也敢于标新立异,特立独行。在山东济宁故乡当过小学教员的乔羽,纯粹一介平民,1946年参加革命后,虽说上了晋冀鲁豫边区的北方大学,但那也是土大学。他之所以有今天,是一路吃苦耐劳走过来的。因此,当他站在佟琦身边,形成明显的对照,也因此他们戏剧性地过了一辈子。
看见大音乐家郑律成带着我在午饭时间走进家里,女主人佟琦表情木然,站在那儿不动,没有给我们做饭的意思。我又猜,她肯定有难言之隐,那时粮食定量,她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男孩,正是胃口大开的年龄,多招待客人一顿饭,自己就得饿一顿。也是后来才知道,佟琦是中国文联医务室的医生,虽说有皇家血统,但她在单位仍属群众行列,再说,她的医生职业又是人们得罪不起的。因此,乔羽被下放了,她还能带着三个孩子留下来。但要管好这五口之家,她也得量力而出,精打细算。因为在文艺界听多了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她特别痛恨男人拈花惹草。
郑律成和乔羽坐在狭窄的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完全成了多余的人,那种气氛让我尴尬极了。郑律成突然意识到什么,指着里面的房间对乔羽说,老乔,我给你说几句话。两个人进去后,声音压得很低,嘀嘀咕咕一阵,乔羽冲着门外大喊,佟琦,你进来!女主人进去三两分钟,声音突然高起来:你个死老郑,有话怎么不早说呢?人家是公主啊!你看慢待她了。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出去买菜,割肉割肉!说话间,她已大步流星走回客厅,刚才还表情木然的脸春风荡漾。我惊惶地站起来,她风一样刮到我面前,压住我的两个肩膀说:你坐你坐,和老郑、老乔好好聊天,我去给你们割肉包饺子。
同样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郑律成和乔羽进到里屋,是向他解释,我并非佟琦痛恨的那种迎合男人拈花惹草的女人,而是贺龙元帅落难的大女儿。在命运上同样经历了颠簸的佟琦,听说我的身份和处境,大吃一惊,一股侠胆柔情油然而生,对我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还未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她已经提上篮子去菜市场买菜了。当时乔羽的供给关系不在北京,她和三个孩子每月每人只有二两肉票,她一口气全买了。回到家,不要任何人沾手,一个人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包起饺子来。我进厨房去帮她,她举起两只沾满面粉的手,用臂弯把我推了出来,说请你都请不来,哪能让你动手呢?
这顿午饭,我是含着泪水吃完的。八两肉包出的饺子,乔羽和郑律成基本上是蜻蜓点水。两个人只顾对付乔羽从床底下搜出来的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装出很陶醉的样子。佟琦则坐在我对面,痛惜地望着我,不断地催促说,吃啊吃啊,老郑老乔喝酒,你不管他们。她还说捷生,你父亲贺龙是开国元帅,国家的大功臣,不会整死就整死了,总有一天要给他平反昭雪。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郑律成和乔羽也附和说,是啊,是啊,苍天有眼,将来一定会还贺龙元帅公道。然后劝我想开一点,把心放宽,先把孩子养大,把难关渡过去,相信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听着这些暖心暖肺的话,我真想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从此,我和乔羽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和佟琦更是亲如姐妹,她叫我公主,我叫她格格,两个见面无话不说。他家的三个孩子,对我以妈妈相称。当然,我父亲的冤案也很快被澄清了。
可惜郑律成没有活到让我报答的这一天。那是1976年12月,刚刚粉碎”四人帮“,张家口复排反映我父亲领导南昌起义的京剧《八一风暴》,邀请南昌起义将领的亲属和孩子们去观摩,郑律成也在邀请之列。从张家口回来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