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昌坚决反对,张学良则不断向他施压。徐永昌于是多方请人游说张学良,一再表明阎锡山留在山西并非与中央对抗;同时派人到南京,缓和中央政府逼阎的步伐。这一招很奏效。事情拖到“九一八事变”发生,但张学良要求阎锡山离晋的愿望强烈得惊人,甚至事变发生后几天仍约见徐永昌商量此事。这时徐永昌的表现是,“心中有数,觉得此事并非敌国外患可比,已不值得注意。”对张的态度不置可否。
这个历史插曲让人看到了当时各种势力间的剑拔弩张,而徐的圆融,则令各方都有了缓和的可能。回忆起这段时期的人事纠葛,晚年徐永昌很感喟:“当时若非私交尚好,真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步。”
披览前籍,像徐永昌这样置身于各种对抗势力间仍然得到各方礼遇的人,是不多见的,唐代的柳仲郢是其中一个。晚唐时期,“牛李党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李商隐就是这场党争的牺牲品。柳仲郢则不同,他虽然先受知于“牛党”,其后又得到“李党”垂青,然而“李党”首脑李德裕并不因为柳的“牛党”出身而轻慢他,李德裕失势后,家族落魄潦倒,柳仲郢为李的侄子安排工作,改善待遇,“牛党”对此也不干涉。
柳仲郢官至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在仕途上都受到牛李两党礼敬,非常难得。其中,柳氏立身正、执法无私,是很重要的因素。史家陈寅恪感慨说:“君子读史见玉谿生(李商隐)与其东川府主(柳仲郢)升沉荣悴之所由判,深有感于士之自处,虽外来之世变纵极纷歧,而内行之修谨益不可或阙也。”
与柳仲郢一样,徐永昌也拥有“内行修谨”的质性。1916年,他开始记日记,此事一直持续到晚年。《徐永昌日记》和《蒋介石日记》一起,成为民国高级将领留赠给今人的珍贵史料,为史家注目。为何要记日记?徐永昌说:“记日记不但可以保留自身之经历,亦所以端正一己之行谊。这两年每觉范文正公‘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二语,只要其前一句即足,后一句似多事,盖此心既意识到恕人,即恐难于持久,终不免有不恕之一日。余本常人,只知求其在我,尽其天职,凭其良心,做其所应做的事而已,他非所敢知也。”
徐永昌的饬身之道与柳仲郢一样,都可以归结为这两句话——《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孟子》:“反求诸己。”1930年春节,他和续娶的妻子给恩人徐椿龄拜年,见面时,妻子向老先生鞠躬,而徐永昌则行跪拜礼。出来后,妻子怪他为何不早说要行跪拜礼。他告诉妻子,行礼但求各自心安就行了,不一定都要跪拜,而自己行跪拜礼是因为一直以来都这样,不能因为有了妻子而变化。
他的恕道还施及自己厌恶的人,例如张作霖。对于张作霖,徐永昌多年来没有好感,“因他多年是纵兵殃国。”但张作霖死后,他还是前去致祭,理由是,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军炸死,“证明他扰民乱国而绝不卖国。”
恕人的同时是严于责己。国军取得台儿庄大捷后,徐永昌立即向蒋介石连发函电,建议蒋介石压一下全国上下对这次大捷的庆贺势头:
“军兴以来,失地数省,国府播迁,创巨痛深,至惨极酷。今恢复大业,百未谋一,而遽以小胜自喜,已非古圣戒惧之意,倘更有进于此者,将恐长人民浮嚣之风,而转为国际所窃笑也。”
“台庄之捷,固由于我之将士用命,而亦由敌之不即增援。敌之不即增援,非其实力不足,一以留兵备俄,一以意见纷歧,而或有内忧。设我宣传过当,予敌国体上以难堪,则彼将上下同心,不顾一切,先以全力对我。敌势尚强,我协力御敌,且能获胜;彼协力对我,我岂易当?”
这些话语,在当时似乎显得不近人情。但后来的史实证明,这位常在照片中一脸凝重的军人所说的没有错,抗战之路极其艰苦。总体来说,徐永昌这种尽己恕人的士风,即便在升平之世都属难得。这是“旧中国”在他身上留下的底色,这种底色使得今人回看徐永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陆军一级上将”、“赴日仗节受降”这些标签。
寂寞身后事
哀莫大于忘本。——徐永昌《崞县徐氏族谱自序》。
大同是徐永昌成长地。1887年12月15日,他在山西崞县出生。由于生计维艰,他的父亲决定迁到大同谋生。还在襁褓之中的徐永昌,随着父母迁居大同。他对这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辛亥时清兵要到大同镇压革命,他拒绝随军回家乡打仗。
但今日的大同,找不到徐永昌当年的痕迹。
他的同乡后辈李玺林,则希望历史不要忘记这位将军。2014年8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与李玺林在上海相见。李玺林生于1965年,本科毕业于北大化工系,理工科出身的他,初时并不知道徐永昌。大概是2009年的时候,他到夏威夷度假,自此之后,他的生活与“徐永昌”这3个字紧密联系起来。
当年的受降发生地密苏里号战舰,退役后停泊在夏威夷。“我在密苏里号看到一个陈列,这个陈列对我很震撼,我在这样一个文件(日本降书)上看到了3个中国字:徐永昌。回国以后进一步研究他,发现他是大同人,跟我同一个地方出生,增加了我的自豪感,原来大同出了那么大一个人才!”
于是,李玺林开始留心这位乡先贤的所有事情:到台湾拜谒徐永昌墓,拜访徐永昌后人,与国内学者谈徐永昌,保存徐氏后人赠予他的徐永昌遗物。近年他一直推动大同建徐永昌纪念馆,并且与大同市原市长耿彦波详谈。刚开始时进展顺利,连地方都找好了。但随着耿彦波调离大同,此事完全停滞下来。
纪念馆原拟建在大同的鼓楼西街。李玺林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说,“鼓楼西街很古老,很多四合院。据大同的老人说,这个院子是徐永昌儿时游玩的地方。院子是耿彦波亲自批的。耿彦波走了以后,连具体执行的局长也换了,因为当时他没有写在文件上,所以这事情就没往下做。当时都想好了,就一个四合院,有些展览,有些喝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