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企业家都赞同张维迎的观点。2011年在北大的一次演讲中,张维迎再次发表了他的观点—对自由市场的拥护和对政府之手的警惕。这一次,他被公开打断,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著名的“92派”企业家以美国芝加哥大罢工中的流血事件为反例,质问,“谁说这个市场就是万能的?”
张维迎没有预料到会被打断,匆忙回应,“我怎么保证我不是由于自己的无知才这么讲的呢?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不是自己说自己正确,如果我们能有自由、能有竞争,就会变得无知少一点,无耻也少一点。”
一位在场的记者观察到,打断者吃了口水果,笑着与身旁人耳语了几句。那位企业家也正是那次论坛的赞助人。
失败?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在大多数光华学生眼中,张维迎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师。2006年,张维迎升任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在他任期内,每一个本科生都有机会去国外大学交流半年;他要求大一新生就要开经济学专业课,第一堂课由院长亲自上;迎新晚会上,同学鼓动他唱首信天游,张维迎脱了西服,喝了两口水,仰头唱起来。
2010年光华管理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张维迎在致辞中讲了一个小故事:小时候家里穷经常没饭吃,家里的杏树刚开始结绿色的果实,张维迎就开始吃,等到杏快熟的时候已经吃完了,因此他一直以为自己家的杏苦。直到大学第一年暑假回家,母亲端来家里种的一盘杏,又大又甜,他才明白不是杏苦,是因为自己以前吃得太早了,杏没熟就己经吃光了。
张维迎想用这个故事告诉学生,先苦后甜,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这和他自己的故事恰恰相反。“他红得太早了。”苏小和说,“他因为看到了知识分子对一个时代、对国家的影响力,他会试图追求这种影响力,导致他在经济学的专业上面,没有一个很专业的深度的……第二呢,他为名声所累,真的,也没有大量的时间去做专业的研究;第三,导致他一会儿想靠近体制,一会儿又想做一个独立的学者,结果就是两不沾,知道吧。”苏小和的判断缘于对张维迎在北大担任行政职务那10年的观察,“他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志趣并不是在学术,而是在怎么成为一个教育家,成为一个大学的管理者,他走的还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数选择的道路。”
青杏的故事,是张维迎最后一次作为院长致辞。2010年年底,他突然被免去院长一职,背后的原因,他已不想再多谈。一位光华管理学院学生说,他在人人网上看到有人拍下换届通知的照片才知道,他记得毕业典礼上,张维迎曾说:“零六年你们入学我是院长,一零年你们毕业我还是院长。”当时大家听了都很开心。
卸任之后,张维迎在学院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之前几年积攒的学术假都休了,去了北极、南极,还有南太平洋的小岛。照片里他笑得很轻松,比在学校时要自在得多。在南太平洋的小岛游泳时,他被海胆刺了一下,休息了很久。后来,他还用这个例子给学生讲政策干预的有效性:“政府遇到危机,就想干预,但是不是有用呢?就好像被海胆刺了,就很自然去想擦药,但其实擦与不擦,都会疼这么久。你擦了,感觉好像是药止住了疼,但其实不擦也会不疼。”
他的观点没有改变。
“任何改革者都会面对这样一些不满的人群,尤其在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这个都很正常。所以大家不能以结果论英雄,你不能说好像最后他下台了,好像他改革失败了,好像这就是一个失败的管理者。”光华管理学院里那位不愿意具名的老师说,2014年北大重启改革,很多内容都和2003年张维迎负责制订的方案类似。
作为经济学家,张维迎或许无法直接给决策者出谋划策,但正如苏小和听闻,经济学家吴敬琏对他的博士所言,应该多写文章,去媒体上影响读者,吴敬琏说自己每年做一两个课题,花一两年时间,送到中南海里估计人家就一分钟、最多十分钟之内就看完了。
体制内也不乏张维迎的支持者,他的学生陈永伟说,关于国企无效率的判断,“其实他在体制内的粉丝非常的多。我想是因为他们能接触到第一手的资料,所以对于国企的了解更深。”
“这些理念他们都接受,猛鼓掌,只是他们不能说而已。”和张维迎同属于市场派的经济学家、复旦大学经济思想与经济史研究所所长韦森说,“我们不像李稻葵、毅夫这些人,整天参加习大大的什么会啊,参加总理咨询会。确实说这些人被边缘了,但反过来,成天说政府喜欢听的话的那种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像维迎这样的,像(周)其仁这样的,像(许)小年这样的,包括茅老师吴敬琏老师,这些人传播一种理念,让大家知道市场经济才是一条正道,法治才是一条正道,限制政府权力那种民主体制才是正道。”
“尽管这些人不是主流,但你看三中全会决定,就是一句话,市场起决定性配置作用。茅老师挨批、维迎挨批,但整个文件是继续市场化改革嘛。好像是‘市场派’不吃香,但市场的改革基本的纲领还是这些人的思想嘛。”韦森说着笑了起来。
不管外界如何争议,张维迎如今已经回归到一个学者的身份。接受《人物》采访前,老家镇党委书记来北京找他吃饭,想请这位知名学者帮忙推广家乡特产空心挂面,“我说我真没办法,生意上的事与我没关系。”但他有时又很感性,因为经济问题落马的薄一波前秘书、国开行前副行长王益是北大校友,曾经非常支持光华的活动,张因在发言中称“敬爱的王益同志”,被外界诟病。王益入狱后,张维迎并不避讳,还去牢里看望。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回避记者的提问,并且说:“我自己不会从任何官员那儿得到一点的好处,我也不会从任何企业那儿得到一点的好处。你要知道,我把独立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作为一个知名的经济学家,张维迎依然保持着身上的乡土气息。他说话带有乡音,喜欢吃西贝,饭局最后的主食一般就是碗清汤面。学生陈永伟说:“他一直是土人,比如说吃饭的时候,他问那儿有没有肘子,有没有鱼头,他最喜欢吃这两个,就给他点上。烤鸭一个够不够?一个不够,再点一个。你说这样的人他能有什么花花肠子?”
2014年12月23日,张维迎给本科生上秋季学期最后一节经济学原理课,提前半小时教室里就坐了数十人。30年前,还是西北大学研究生的他站在北大讲台上,进行关于企业家精神的演讲—那时他刚刚在莫干山会议上出名,加之社会上知识贫瘠,来了三四百听众,鼓了十几次掌,有人激动地脱下鞋在桌子上敲。
今天的听众已经不会再有那时的热烈了,一些学生安静地对着自己带来的苹果电脑。最后一课,张维迎不打算再讲抽象的经济学原理,他要和学生谈谈中国的改革。在他看来,年轻人今日所学的经济学常识,最终都将贡献给明日中国的改革。就像30年前的他,在莫干山会议上崭露头角、提出价格双轨制时,比在座的年轻人大不了几岁—一个25岁的研究生,正雄心勃勃地打算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改变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家。
“那时你们还没有出生。”张维迎淡淡地对面前的学生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