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一幅蔚为大观的工厂鸟瞰全景,波诡云谲的蓝天下,工厂的烟囱和莱茵河中的货轮青烟袅袅,远处是田园牧歌般的农耕生活。且慢,这种场景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先不提煤炭工业制造的漫天尘灰是否还能让自然如此清澈明亮,单论工人的日常生活就与田园牧歌相去甚远。据说晚上10点后厂区会像鬼城一样一片死寂,资本家让一切活动在10点之前停止,并推行禁欲主义,他们知道,没有人在习惯了纵欲的夜生活后,还能继续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单调劳作。
随着楼梯的下降,轻薄带窗的砖墙变为沉滞厚重的水泥墙,同时禁绝了一切自然光亮,展览进入了最残酷的部分——战争,帝国主义兴起后人类的宿命。一个由老照片组成的灯柱从下往上贯穿天井,步下楼梯的过程中,照片上戎装裹束的军人一一显现。德国军官在出征前去照相馆留影在当时成为一种习俗,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这是一生中的最后影像。
几个联通的水泥展室陈列着或严肃或荒诞的战争遗物。一战中加农炮已经投入使用,但无论射速和准度都远远谈不上实战。每分钟可发射上百枚子弹的机关枪成为最有效的杀人武器,这些只擅长使用农具的农民从来没见过这般杀人场面,即便对于职业军人,只需扣紧扳机就能将一排排人干掉也远超想象,就像海湾战争中开始实战运用的远程精准打击——社会被工业变革,战争同样如此。一些士兵因此会突然失心疯,他们的上级会用一把铁锤先敲碎他的脑壳,以免他把机枪对准自己的战壕。这种铁锤现而今就安然地趟在玻璃展示柜里。
武器仅是战争的一部分,一次全面的战争意味着一次全面的社会动员,并影响所有人的命运。在另一间展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座足有3米多高的庞大金属雕像,雕像中的日耳曼战士剑指霄汉、奋勇向前。走近细看,会发现雕像周身覆满密密匝匝的铁钉,原来每一位为战争捐款的民众,都可以钉一枚铁钉到雕像上,代表无上荣光。这种做法在一战时并不鲜见,大至雕像,小到一枚代表国家或地区的徽章。不过,这些忠于国家的子民很可能并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较之二战,一战更容易被德国人忽略,因为一战的主战场几乎都在德国的国境之外,不像二战中的德国多处被夷为平地。为了弥补这段认知上的缺失,展览特意选择了一些德国周边国家在战后满目疮痍的图片。直至今日,仍有前来参观的德国人第一次意识到一战的破坏和残酷,并为之震惊。
未来的原点
一阵风雨过后,室外又重新焕发出欧洲那种喜人的晴朗,顿时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的战争幸存者,赶忙去餐厅补充了几杯鲜美的德国啤酒,聊表庆祝。
关税同盟煤矿的演变并不是单向度的,它回溯历史,同时展望未来。厂区中的一处厂房曾经是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的排练厅,汇聚过来自世界各地的现代舞者;另外有一处外号“盒子”的现代建筑——矿业同盟设计管理学院,由日本顶尖建筑师事务所SANAA(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设计联合体)设计,用简洁方正的体量和朴实的混凝土材料,以及看似自由分布的正方形窗户,实现建筑师口中的“透明性”,而“透明性”被妹岛和世认为是向日本传统的回归。当天光渐逝、灯光点亮,“盒子”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天外来客,在具有强烈历史气息的厂区中,成为与12号井架进行时代对撞的另一处地标。很多建筑爱好者到此一游,就是为了亲睹“盒子”的真容。
视野远处的丘陵被开发成适合徒步和自行车骑行的自然公园,这些丘陵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挖掘煤井时多余的土方,再加上矿区本身位于沼泽地带,日以继夜地抽水让整个地区地表下陷,形成和周围的落差。经过几十年的治理,已经完全看不出工业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标志性的12号井架如今间或运作一下,不过其功能已经变为研究深层地热能源的应用。
关税同盟煤矿建筑群中,关于现代的部分,名气最大的可能是红点设计博物馆,昔日的锅炉房如今已成为展示前沿工业设计的场所。
刚进入博物馆时会有点失望,接待处配置的沙发、茶几、吊灯都是红点设计比赛的获奖作品,那么似曾相识,现代设计和我们的生活太没有距离感了。而一旦进入博物馆的主展厅,我立刻明白了为何这里能成为世界上三座红点博物馆中最负盛名的一座。
步入主展厅的过程,让人想起那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面前正中央是一条笔直的通道,锈迹斑斑、管道虬结的锅炉高耸在走廊两侧,形成一种压迫感。锅炉前陈列着穿着最新设计的功能外套的塑料模特,而远处中央吊挂着一架未喷漆的奥迪车身,银色的金属反光皎洁如月,四门全开,若天使之翼。这一切都刻意指向一个熟悉的西方场景——教堂,红点博物馆意图告诉你,这里就是现代工业设计的圣地,既有点狂妄又令人叹服。
锅炉房的各个角落都成为天然展台,吸尘器被放置在传送带的煤球上,锅炉的炉膛口摆着不锈钢制的燃气灶,花洒展示厅的天顶正好是密密麻麻的被截断的管道——这些设置多少有些戏谑的味道。生活中常用的物品经过工业遗迹的衬托,激发出人们对现代工业设计的重新审视和思考,物的外观、材质和人性化不再天经地义,而是在巨大的反差中展现了设计发展的时间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