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利比任何人都知道作为战地记者的危险:2011年他在利比亚被卡扎菲政府绑架了44天,最终得以释放。2012年初,他依旧进入叙利亚,开始记录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和反政府武装之间的冲突。他的镜头显示了残酷的战争给普通人带去的巨大创伤。2012年8月28日的一条视频报道里,弗利拍摄了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Allepo)的惨状:无辜的居民被坠下的炮弹一个个炸伤,急诊室里躺满了亟待输血和手术的儿童。“我每天都看着女人和儿童死去,却帮不了他们。”视频里接受弗利采访的医生说。
弗利还察觉到了“叙利亚正在成为基地组织新的游乐场”。他于8月22日的报道中写道,“一支名叫胜利阵线(Jabhatal-Nusra)的武装与基地组织有所关联,并在叙利亚声势渐盛”。
那是巴格达迪派往叙利亚的武装。
2012年11月17日,身在叙利亚北部的弗利与家人通了最后一次电话。一周后,他消失了。21个月后,当美国政府开始对伊拉克北部的“伊斯兰国”武装分子实施空袭后,弗利再一次出现在世界面前,不过这一次,敌人将他斩首示众。
“祖母,不要忘了吃药、散步和跳舞。我计划回家后带你去玛格丽特家。你要坚强,因为我还需要你帮助我找回生活。”这是弗利在被关押期间所写家书里的最后一句。
与弗利同遭厄运的是《时代》周刊的特约撰稿人斯蒂芬·索特罗夫(StevenSotloff)。他同样身着囚服,以跪立的姿态出现在了弗利被斩首的视频最后,“这位美国公民的生命将系于你手,奥巴马”,行刑者用一口带着英国腔的英语说。
两周以后,索特罗夫被以同样的方式斩首。
这位在朋友看来“热情、平易近人、热心肠”的自由记者在推特上自称“来自迈阿密的单口哲学家”。和绝大多数的战地记者不同,他并非为战争所吸引,而是有机会“替没有话语权的人发声”。他在也门学习阿拉伯语,然后去了埃及、巴林、利比亚、土耳其,最后抵达叙利亚,在那里他发出了一条推特,“我想一心一意专注在叙利亚的报道上,但心里却一直想着迈阿密热队的决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索特罗夫被确认斩首的第二天,其父母在公开声明中写道,“他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好人,想要在充满黑暗的世界里找寻一丝光”。
据一位多次奔赴叙利亚战场的记者估计,这些来自外部世界的战地记者约95%通常没有固定的雇主,需要自行承担差旅费,负责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凭一己之力完成报道。如果说弗利和索特罗夫的死是因为美军轰炸而招致的政治报复,更多时候,IS是为了赎金而进行绑架。2015年1月31日,IS又杀害了一位来自日本的记者,后藤健二,此前IS曾向日本政府索要两亿美元赎金。被IS绑架以前,他在录制的一段视频里说,“如果一旦发生不测,我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这里相当危险……但是,请不要因此对叙利亚人民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这些战地记者的生命被IS无情收割了,他们也成为了一个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所悼念的对象。但很少人知道,同他们相比,伊拉克本国的记者更加命如草芥,因为不愿意宣誓效忠,而遭受来自IS的残忍报复。在过去的2014年,有超过17名伊拉克记者被IS处决。而据总部设在纽约的“保护记者协会”估计,自2011年起有超过80名记者被IS绑架,他们中的许多位来自伊拉克、叙利亚,他们的命运和自己的国家一样,正在经历最黑暗的时刻。
我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无从得知。
并非只有死去的人才是英雄,活下来的往往能带回更有用的信息。
74岁的德国人托登霍费尔(JürgenTodenh?fer)被广泛认为是第一个与IS展开对话的“西方记者”,但他对自己的描述却是作家、前政客、媒体管理和宣传人员。他曾经出版过一本以伊拉克抵抗军视角看待伊拉克战争的书籍,在本地拥有广泛的人脉。为了进入IS控制的土地,他在Facebook上找寻到了25名潜在的IS武装人员,并与其中一位驻扎在摩苏尔的德国裔战士沟通长达7个月,直到2014年12月,他收到了来自“哈里发易卜拉欣”亲自签发的安全通行证书,上面写着“在他完成报道任务离开我们的土地以前,IS的士兵必须信守承诺,不得反对他和他的同伴,真主赐福”。
在托登霍费尔的观察里,“伊斯兰国”呈现出一种极权主义政权特有的色彩,一车又一车的士兵扛着AK-47兴奋地从摩苏尔的大街小巷轰鸣而过。收税、维持秩序、惩罚“异端”,“伊斯兰国”已经不再以一个恐怖组织的身份存在,而是像他们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拥有占领的领土,居住的人民以及行使政治权力的组织,这些要素定义了“国家”。基督徒、什叶派穆斯林和其他民族的人在经历无数次的被杀戮之后早已逃离了这座城市,剩下唯一的居民是逊尼派穆斯林,他们似乎接受了这些新的统治者,对他们来说,这些狂热的好战分子好过歧视和压迫他们的伊拉克什叶派政府。
每一天都有新人从世界的各个地方赶来加入“伊斯兰国”。托登霍费尔在伊拉克与土耳其边境附近的一个接待处短暂停留了两天,每天都有超过50名战士前来报到。美国人、英国人、瑞典人、俄罗斯人、法国人、德国人……他们中许多人并不是母国社会的失败者,反而是拥有成功事业和美好未来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刚刚通过了司法考试,正式成为了律师,但他仍然选择了为“伊斯兰国”作战。
托登霍费尔与同样来自德国的IS极端分子艾姆登站在伊拉克北部重镇摩苏尔附近的山腰上,在来往汽车的喇叭声中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
“在控制了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大部分领土以后,IS的目标是什么?”托登霍费尔用德语问道。
“我们没有边界,只有前线。扩张不会停止。”艾姆登回答。
接下来,这位戴着眼镜、身材略胖的极端分子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个“杀”字。与他们为敌的,杀。基督徒和犹太人要交保护税,不交,杀。什叶派穆斯林必须转信逊尼派,不转,杀。若有逊尼派穆斯林笃信民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