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作为粟特人故都的撒马尔罕,从公元前2世纪甚至更早,曾经是康居国的首都,也曾先后处在贵霜帝国、嚈哒汗国,波斯萨珊帝国和唐朝的势力范围内,直至以撒马尔罕城为中心的城邦国家康国兴起,在6世纪成为中亚诸城邦国家的霸主。正是在不断被征服又不断想要恢复昔日辉煌的努力中,撒马尔罕也得以从每个时代繁荣和进取的大国那里,获得往来的好处,并因此成为东西方交流的要道。撒马尔罕,不仅是张骞、唐玄奘曾经到访过的地方,也向唐朝宫廷进贡;唐高宗赶走了突厥人,康国成为唐朝的地方政权,撒马尔罕城也曾成为唐朝的属地。658年,唐朝按自己的方式在撒马尔罕城置康居都督府,以康国国王拂呼曼为都督。此后,康国国王的继位都要得到唐朝的册封。但也正是在臣于唐朝期间,康国经历了经济繁荣、文化发展的辉煌时期。从唐代典籍中,可以找到许多关于粟特商人在唐都长安西市寻宝的故事。日本中央大学教授妹尾达彦根据考古和文献资料制作了一幅9世纪前半叶的《长安西市复原图》,从图上来看,当时,粟特人在各行中均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其后,在8~10世纪的300年中,撒马尔罕城先后经历了阿拉伯人和波斯萨曼王朝的统治。阿拉伯人的统治最终使包括撒马尔罕在内的中亚地区被纳入伊斯兰世界。10~12世纪,撒马尔罕城经历了繁荣昌盛。成书于9世纪下半叶至10世纪上半叶的《道里邦国志》说:“世界上最圣洁美好的高地是粟特山中的撒马尔罕城——她像天空;她的宫殿如繁星;她的河流似银河;她的城垣若太阳。”
顺时间的河流而下,我们拜访了13~14世纪的“帖木儿时期建成区”。正是蒙古帝国,将撒马尔罕带到了其文明的顶峰,乃至在当时的世界文明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乌兹别克斯坦人的博物馆和城市纪念性雕塑里,有一个有趣的小细节,成吉思汗与帖木儿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成吉思汗的形象总是凶神恶煞,怒目圆睁,有时他头顶的帽子上还会被画上骷髅,似乎是种不吉祥的死亡象征。乌兹别克人的历史上,成吉思汗被视为一名屠城者、杀戮者与破坏者,是旧撒马尔罕城的灾难和葬送者。13世纪初,铁木真统一了蒙古各部,在蒙古草原上建立了大蒙古国,尊号成吉思汗。此后,大蒙古国陆续征服了花剌子模、中国西夏、金国和南宋等国,建立起一个地域空前广大的蒙古帝国。1220年,蒙古大军西征花剌子模帝国,都城撒马尔罕在战火的蹂躏中遭到了毁灭性破坏。曾任呼罗珊财政官的贵族后代志费尼(约1226~1284)在他的《世界征服者史》中,曾详细记载了成吉思汗征服期间的撒马尔罕城。此书记:“河中包括很多郡邑、区域、州县、城镇,其精华和核心是卜花剌和撒马尔干。”撒马尔罕城在中亚的地位极高,“算端诸州中最大的一个,论土地,它又是诸郡中最肥沃的一个。而且,众所公认,在四个伊甸园中,它是人世间最美的天堂。假如说这人间有一座乐园,那乐园就是撒马尔罕。……它的空气微近柔和,它的泉水受到北风的抚爱,它的土壤因为欢畅,如酒火之质。这国家,石头是珍珠,泥土是麝香,雨水是烈酒”。这样一个繁华之都,被毁于成吉思汗的铁蹄下。在撒马尔罕漫长的历史上,它因地处要道,似乎从未逃脱过繁荣后被觊觎继而被摧毁的多舛命运;却也正是这样的命运,造就了它的多元文化。撒马尔罕人对帖木儿的态度就截然不同。撒马尔罕城中心的那尊帖木儿坐像,竟然不是戎马征战的模样,而是面容安详地坐着,仿佛洗尽铅华,静看潮起潮落。帖木儿是撒马尔罕和乌兹别克斯坦人引以为豪和极为尊重的英雄,就像蒙古人把成吉思汗视为民族英雄一样。他以撒马尔罕为都建立自己的政权以后,发誓要把撒马尔罕城建成“亚洲之都”。在帖木儿家族的苦心经营下,经过30多年的扩张战争,建立起一个从今格鲁吉亚到印度北部的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帖木儿帝国。帖木儿帝国时期,中亚地区交通畅达、经济发展、文化昌盛,撒马尔罕城再次迎来了它的辉煌时期。无论是在功能上还是在气质上,撒马尔罕城都具备了作为“亚洲之都”的资格,算得上当时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国际性城市了。我想,撒马尔汗人爱戴同为蒙古人后代的帖木儿,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蒙古人在撒马尔罕驻扎了三代人后,慢慢也接受了伊斯兰教、波斯和突厥文化的熏陶,在生活方式与信仰上,已经与原来的撒马尔罕人融为了一体,在文化上实际已经被同化了。这一时期,撒马尔罕城建筑的清真寺、宗教学院和陵墓,气势雄伟壮观,结构精巧,装饰华丽。14世纪后期至15世纪初期,撒马尔罕城达到了巅峰时期。经济上的繁荣,使得撒马尔罕人开始思考别的问题,文学、历史、艺术和建筑,都出现了“帖木儿文艺复兴”,撒马尔罕城被欧洲人赞喻为“东方古老的罗马”。
我们按图索骥,拜访一个又一个诉说曾经繁华的建筑遗迹:从以帖木儿之妻命名的大比比·哈内姆清真寺,到最壮观的谢赫·静达陵园,再到古尔·埃米尔陵墓,直到历经世代改建的列吉斯坦宗教学院,犹如一趟建筑博览之旅,其雄伟和繁复的程度,令人惊叹:镶着蓝色瓷砖的大穹顶,镌刻着细密的花卉藤蔓和回纹图案的木门,精湛的雕镂,依然能够辨识的华丽的装饰,墙壁上已经有些脱落却在修复中的华丽的彩色瓷砖砌成的图案和壁画,吸纳了中国园林风格的细密的雕廊和杂糅着希腊科林斯式和波斯式的立柱……其雄伟和极致的精细繁复,都令人惊叹工程之奢华。遥想几个世纪前,中亚的工匠和帖木儿在历次征服中掳掠的工匠和设计师们,全部云集在撒马尔罕,他们从波斯、阿拉伯世界、土耳其、中国、希腊、印度、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等地方会聚而来,从而使这一时期的建筑,展示出多种建筑风格的融合:伊斯兰风格、突厥文化、波斯风情、中国建筑技艺……撒马尔罕是亚洲各国工匠共同的作品,是世界都会,多元和包容得让人眼花缭乱。难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它为世界遗产。如今,撒马尔罕已经不再是世界级的城市,甚至以今天的标准,也算不上都会。眼前,它连游客如织的季节也不是,寄居在列吉斯坦内的所有贩卖工艺品的小店都门庭冷落。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人仍然古风犹存,有着文明的风尚,但那种帝国首都的轩昂,却再也找不到了。站在清真寺或列吉斯坦空旷的广场前,只能靠想象,遥想当年,来此的工匠,“有骑牛者,有骑驴者,亦有牧放畜群而来者,逢村吃村,遇站吃站”;每逢庆典,全城工匠和商人前来与会,搭起作坊、工场,展示本行特色、表演工作的情形。
但在我看来,最能体现撒马尔罕文明成就的,是位于郊区的兀鲁伯天文台。在参观了天文台后,它让我对撒马尔罕有了新的认识,也引起了我的疑问和有限的浅尝辄止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