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里温的第一天,我在一间教堂围观了一场仪式。接受祝祷的男子看上十六七岁的年纪,小小的厅堂里挤满了他的亲戚和朋友。我碍于语言不通,看得不明就里。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那是场成年人的受洗:“一些人出生在苏联时期,无法在出生时接受洗礼,会在成年时将它补上。”基督教之于亚美尼亚人何等重要?亚美尼亚驻梵蒂冈大使米卡耶尔·米纳相曾解释说:“没有不是基督信徒的亚美尼亚人,你若不是基督信徒,也就不是亚美尼亚人。我们是一个很古老的民族,可是我们经常生活在纵横交叉的路口上。保持我们身份的唯一方式就是依恋我们的价值。我们的价值就是现在所称的基督信仰价值。”
“我们的国家很小,但我们有很厚的历史。”每个亚美尼亚人听说我从中国来,几乎都会这么说。亚美尼亚民族的文明远比基督教文明久远。国家历史博物馆占据了共和广场最显要的位置。其外表气势恢弘,展厅里的陈设延续了苏联时代的老派风格。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令人不免担忧展品们会被震倒下来。
对于习惯了以中华文明时间尺度丈量历史的我来说,这是一次十分震撼的巡礼:亚美尼亚是两河文明的覆盖范围。公元前2000年到前1000年,当地人就掌握了非常精湛的冶炼技术,其器形和制作水准与我国汉代十分相似。博物馆最有名的展品是一只37码大小的皮鞋。它有一条皮革鞋带。两排鞋孔位于鞋面中央。其中一个鞋孔开裂,鞋主人为修补它还割了一个新洞。放射性碳测定显示,这只鞋制于公元前3500年,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鞋子。后来,我在亚阿边界的阿雷尼(Areni)地区,路过了这只鞋的发掘现场:那是一个位于半山的洞穴,插着一面国旗。同一个洞穴里还出土了世界最早的葡萄酒酿造工具,制于公元前4100年。
就民族而言,亚美尼亚人的先民是高加索的土著居民,先后吸收了迁入该地区的金梅利亚人、斯基泰人、安息人等成分。公元前7到前6世纪,亚美尼亚民族基本形成。“亚美尼亚”一词最早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的一块石碑上。它记载了当时波斯君主大流士一世征服亚美尼亚的故事。
亚美尼亚人缅怀公元前1世纪建立的大亚美尼亚古国。但实际上,亚美尼亚人生存的区域早在此之前已经沦为帝国的战场。公元前331年,亚历山大大帝击败波斯,亚美尼亚从波斯的一省变成马其顿帝国的一部分。随着亚历山大的逝世,马其顿帝国被瓜分成三块,亚美尼亚落入塞琉古帝国。前198年,塞琉古帝国又被罗马所击败。大亚美尼亚的建立实际是帝国征战间隙的产物。
作为一个民族来说,当时亚美尼亚的真正困境在哪?我以为加尼神庙或许是个明证。加尼神庙位于阿扎特河谷的一片僻静之所。原物毁于1679年的大地震,现在存在的庙宇是苏联时代根据残砖断瓦复原重建的。加尼的价值在哪里?其实一眼就能明白:它和后来所建的亚美尼亚教堂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围柱式的大殿,24根爱奥尼亚式石柱围成一个长方形的殿堂。额枋、上楣、爱奥尼亚式柱头、男像柱及饰有蔓形饰、卷草纹等图案的檐壁都证明,这是典型罗马帝国艺术的产物。根据墙壁的铭文,以及古罗马史学家塔西佗的著述,加尼是亚美尼亚国王梯里达底一世在公元1世纪修建的,可能收到了罗马帝国皇帝尼禄的资助。神庙边上还有一个有趣的罗马浴室。地面上留有3世纪时的彩色马赛克装饰画,表现的是海洋女神忒提丝、涅瑞伊得斯这些希腊罗马神话里的人物。可神庙里供奉的是谁呢?是波斯拜火教神祇光明和正义之神密特拉。加尼隐喻着那个时代的处境:亚美尼亚处于罗马和波斯萨珊帝国的夹缝之中。以希腊罗马的艺术形式和语言来服务波斯信仰,亚美尼亚民族的位置在哪儿?
11月,天气已经寒冷。乡村里的人们开始劈柴生火取暖,亚美尼亚全国的空气能见度不高。我唯一一次瞻仰亚拉腊山的机会就是在距离土耳其边境8公里的深坑修道院(Khor Virap)。赭石色的石头修道院脚踩一大片葡萄园,映衬在亚拉腊的雪色前,神圣异常。修道院的前身是个监狱。3世纪,自亚述、希腊、罗马等地的基督教传教者已经在疆土内活跃起来。贵族格雷戈里·鲁萨瓦里奇在希腊基督教徒开设的学校接受教育,成了统治阶层内部推广基督教的先锋。在一次宗教集会上,国王梯里达底三世命令他祭祀罗马神,他以基督教信仰为由拒绝,被投入这个监狱。托旅游淡季的福,我有机会爬到关押格雷戈里·鲁萨瓦里奇的地牢下去看一看。7世纪时,人们在地牢上建了一间教堂。祭坛边一个不到1米见方的洞口就是地牢的入口,沿着垂直的铁梯爬下去,深达6米。地牢底部大概有4米见方,在一盏微光的照耀下,四壁空无一物。传说,梯里达底三世本想任由鲁萨瓦里奇饿死其中。但13年后,他突患恶疾,其姐姐梦见鲁萨瓦里奇尚存活人世,能救国王一命。梯里达底三世命人打开地牢,鲁萨瓦里奇果然健在。他告诉国王,只有皈依基督教,才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