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梦
“待到春风吹起,我扛花去看你。说尽千般不是,有意总在心里。”2014年12月里寒冷的一天,“老树”刘树勇像往常一样把一幅小画配上写的几行小诗贴在微博上,然后去自己的工作室里忙活。画中有他最常用的元素: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意态闲适。在山水之间扛着一枝足有他身量大小的树枝,上面嫣红点点,繁花正好。诗是他一贯的风格,明白如话,介于雅俗之间,没有凸显身份的“我”和泛指的“你”,无意中把所有人变成了倾诉者与倾诉的对象。几个小时后打开电脑,大量转发与点赞的信息朝他涌来。自从2011年开始坚持在名叫“老树画画”的微博上贴出自己的画作并配诗以来,刘树勇能感觉到来自互联网虚拟空间中无数陌生人在观看时发生情感契合的瞬间,他的绰号“老树”也几乎取代了真名。许多人并不知道他在现实中的身份,他们会在网上问他:老树,你画的那人是你自己吗?“我画的东西,都是画我自己。”在老树的地下画室里,一聊起他的画,他这么说,“我画的人是‘我’,画的花儿也是‘我’。”这个回答有些像他的画:简单直接,却又带着移情的修辞,在物我互换之间造出让人觉得有一丝玄妙而又心领神会的意境来。
老树有着山东汉子粗犷的线条和身型,面目并不是想象中的清癯,但是生动鲜明,话音爽朗利落。他指着自己的光头说:“其实就这一点像画里人,不过我近来的画里给他加了顶帽子,哈哈!”一喝上最喜欢的二锅头,老树的举止就开始有些像画里人了,逸兴遄飞,嘴里念叨几句喜欢的诗词:“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他就爱这样描写平常小景的诗词。“我就喜欢小山小水闲花野草,用笔磨磨蹭蹭,墨色氤氲变幻,画得很个人很享受的那种。”
老树是南开大学中文系出身,1983年大学毕业进了中央财经大学当老师,在这个“金融黄埔”学校里教点“边缘”学问,从讲文学史起,到后来研究摄影和视觉艺术。讲文学史,老树最爱讲的是魏晋南北朝,他最强调“代入感”:“哪有什么刘伶?哪有什么嵇康?我就是!时空是个假象,在对人的理解上,你别老想着他是哪个年代的人,你得设想你是他,会怎样?把你的生活经验、所思所想以及对他的了解合为一体。”老树的这套方法源自在南开做学生时候的经历。那时候南开中文系汇集了一大批从民国过来的老先生,他们讲起课来“旁若无人”。老树还记得叶嘉莹第一次回国开课便是给他们这班学生讲宋词,他说:“叶先生讲课从来没有讲稿,从来不看学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讲柳永的《雨霖铃》,泪如雨下啊!”
在这些老先生们的启发下,老树慢慢明白了如何去寻找那个契合点。在那些意趣相投的古人身上,生死、时代都没那么重要了。“代入地理解他人的过程中,也就更理解了自己。这形成一个参照,像灵魂附体一样,他带给我的震动比看史料要直接得多。”老树把这套方法用于教学生,也用于画画。他的作品中李白、竹林七贤等人物自由地出入对话,时空交错,天马行空。他戏谑化地想象竹林七贤上班忙碌,下班后相约荷塘边饮酒,还抱怨着生活中种种不如意;或者李白看完庐山瀑布后拍照给他,他则写诗回赠。画中的人物则一律是长衫人——无我无他,在老树的眼中,这些古人与自己,或者与画中人,都是一体的。插科打诨也罢,风轻云淡也好,他要借此传递的是他自己在现代生活里体会到的那些焦虑、紧张以及如何试图消解,那些努力寻找的一点轻松的快意和无伤大雅的自得其乐。
老树的画在网上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关注和回应,他提供的这点趣味恰恰正中许多现代人的下怀,借笔墨而超越现实的一点洒脱意趣,人们既缺乏,又向往。因为画中常见的意象和元素,许多人说老树的画像丰子恺的作品,但他否认丰子恺对自己有重要影响。“我喜欢丰子恺的趣味,但那只是‘契合’。至于他的画法我并不喜欢。”老树最喜欢丰子恺画日常生活的小画,“温良敦厚,平实安静,而且雅趣横生”,但他觉得丰子恺不可学,一来自己还有更复杂的欲望想在画里表达出来,做不到那样的简静;二来他痴迷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笔墨趣味,而丰子恺的画在笔墨上比较单一。浙江博物馆展出丰子恺原作时,老树特意跑去观摩,看下来他觉得,丰子恺的画作有时候印刷品反倒比原画要好。“他的画基本上是铅笔起稿,然后毛笔浓墨钩线而成,线的质感有点像今天的马克笔,与传统中国绘画的用笔没有多少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