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这些讲座中,戈达尔头一次有机会在公众场合反思自己拍电影的历史。自从1968年他离开法国电影业之后,他第一次不以全然批判的态度来外在地谈论电影史,不再把电影仅仅视作意识形态的宣传手段或者有生理缺陷的细胞,而是看作他个人的一个方面,并且认为他个人也从属于历史。在此之前,他认为他对电影史的看法是一回事,他自己的电影则是另一回事。从蒙特利尔的系列讲座开始,戈达尔逐渐意识到,个人和历史不可分离。
重新考虑自己的作品与电影史上经典作品的关系之后,“电影与电视史”这个项目的立足点变了,戈达尔从超然世外的教授角色,变成了讲述个人故事的个体,历史内化到自我之中,他对历史的批判也包含了对自我的批判。现在,“电视”这一戈达尔本人并未深入涉足过的领域被去掉了,这一项目被正式命名为“电影史”。次年,戈达尔重回蒙特利尔,又进行了7次演讲,后来结集出版为《通往电影的七段旅程》一书。在这些演讲中,戈达尔明确地把电影的历史和他的个人史联系起来,讨论了自己的作品和其他电影,包括经典老片和最近的新片。10年之后,他拍出了《电影史》的头两集——《所有的故事》和《单独的历史》,这也是整个系列中篇幅最长、观点阐述最透彻的两集。
电影与集中营
“电影的末日”,是《电影史》开篇的主题。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戈达尔对1968年和法国传统电影业决裂前拍的最后一部影片《周末》的承接,这部片子以如下字幕结尾:“故事结束。电影结束。”
在第一集《所有的故事》中,戈达尔以旁白道出,并不是有声片带来了电影的末日,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集中营的真实影像的缺失。“集中营,还没有被真正拍出来过。”
1963年时,戈达尔就设想过拍一部“关于集中营的唯一真实的电影”。1980年,戈达尔携其“第二次处女作”《人人为己》在戛纳电影节上复出时说:“我想拍一部集中营的电影。但是得有条件。怎样才能找到2万个体重不足60斤的成人群众演员,还得真实地鞭打他们?”事实上,戈达尔发现,按照他的观念,真正的集中营电影不可能在事后被拍出来,因为无法被容忍,这样一部电影,将会在当年施暴者面临的实际问题上无限聚焦:“如何把一具2米长的尸体放进50厘米的棺材?如何在限载3吨的卡车上装下10吨胳膊和腿?怎样用只够烧死10个人的汽油烧死100个人?”
1985年,戈达尔开始着手《电影史》的拍摄工作时,克劳德·朗兹曼9个半小时的大屠杀纪录片巨制《浩劫》(Shoah)在巴黎上映,引起巨大轰动。这部片子提供了另一种事后拍摄集中营电影的路径:即完全不采用任何历史影像资料,电影的全部内容就是当下对故地的走访和被采访者的回忆和讲述,采访时间跨越70年代和80年代,采访对象包括从集中营幸存的犹太人、当年参与过集中营工作的德国人以及住在集中营附近的波兰人。“《浩劫》是一部完全以现在时态构建的历史电影,导演试图从现实世界的持续存在中恢复历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