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爸角色换位的时刻就这么悄然而至。这是我第一次带爸妈一起在国外旅行,以前都是只带妈妈。我妈是一个特别开通且对各种文化持开放态度的文艺女中年。带她去美国、去东南亚,行程几乎和我的闺蜜行没有区别。我爸工作繁忙,出国次数虽然多,但每一次都是小范围的有专人陪同的私家行程。可这次他们到纽约之前,我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到纽约的第四天早上,我爸一张扑克脸对着我说:我要回北京。
纽约的酒店那么贵,我提前几个月就在各种网站上给他们找住的地方,最后几经周折才用同学们都不敢相信的价格订到了这间好酒店。从我爸落地那一秒开始,我觉得我和男朋友除去商量带爸妈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安排,就没有讲过任何多余的话。他们到之前我还担心我总是和男朋友讲英文他们会觉得被冷落,结果和他们解释的话多到我一句话都不想再和男朋友多说。想带我爸尝尝美式早午餐,为了给他点他想要的东西,我直接在餐厅对男朋友发脾气。除了那一餐他每一顿都要吃中餐或者日本拉面或者越南粉(因为像中餐),一到餐厅我还没有坐下来他就开始要热水要Wi-Fi,慢一点就发脾气。然后他对我说:我要回北京。他说我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不满意。
性格和他一样吃软不吃硬的我当场发飙,我说我已经做了能想到的能做的再有没做的我也做不出来了。我说,你要是真想回去我现在就买机票给你,不然你也不要威胁我。然后我就回到自己房间,崩溃大哭。成长在美帝国主义怀抱的男朋友总说我和我爸简直太像了:我爸对我从小言传身教逼出了我的“一万个心眼子”。可他自己的十万个心眼,在美国一个都用不上。
我回想他到纽约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发表的每一句议论。曾经在我面前,他真的什么都是对的。然而在这片他不熟悉的而我还在慢慢适应的土地上,他的经验、他的权威,在我每一次琐碎的纠正和反对中,土崩瓦解。他不适应这里的一切,而我,也更不适应这个和自己并不再势均力敌的对手。他说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在北京站稳了脚,我却一点都不在乎地跑到美国来了。而我曾经以为绝不会发生的,像我爷爷和他之间的那种因为时代、城乡而产生的巨大的鸿沟,竟然也就这么渐渐地形成而隔在我们中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他一瞬间就和朱自清他爸爸一样的老了。而很多我更年轻时不理解的情感,也就在我如此不情不愿的情况中倏地一下,都明白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