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麦克阿瑟虽然主张在宪法里体现天皇的象征性,但他并没有废除天皇制,有人说这为日本的军国主义抬头提供了基础,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王新生:占领时期有本书影响非常大,就是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通过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得出来的结论是——西方国家崇尚“罪恶说”,日本是“耻辱说”。日本人特别崇拜一种权威,为了权威人物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在日本,这个权威就是天皇。日本投降之后,50万美军进驻日本,没费一枪一弹,早上进城,中午就把枪扔了,晚上就上街找日本姑娘去了。就是因为当时天皇一声令下,号召大家投降,就没有人去反抗了。这种天皇的绝对权威性给麦克阿瑟带来很深的触动,他曾说“一个天皇胜过20个机械化师团的战斗力”。
有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来反映天皇的权威性。当时,澳大利亚参与接管日本投降的一支部队,是由3000多个放牛娃出身的士兵组成的。他们被派往巴布亚新几内亚岛上去接受日本投降,澳洲人问当时日本南方军的司令官“你们有多少人”,对方回答说“我们有20万”,把澳大利亚人吓坏了,3000人要去接受20万人的投降,怎么管理啊。日本人就说,你们先回去,一个星期之后你们再来。过了一个星期,澳大利亚人一去看,盖得非常好的新营房,是给澳大利亚人住的,投降的日军主动拉了一个铁丝网,自己在铁丝网后面蹲下,整齐排列,等待接管。这就是规矩,就是天皇的权威。
所以呢,当初麦克阿瑟刚去日本的时候,有人劝他,说你要去见天皇。麦克阿瑟说他应该来见我啊,我是占领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专门住在皇宫对面的大楼里,守株待兔,过了两个星期,天皇真的来见他了。据麦克阿瑟回忆录里讲,天皇的话他很感动,因为天皇一上来就说了,战争是我的责任,要审判就审判我吧!事后,两个人拍了张合影,麦克阿瑟穿军便服,掐着腰,天皇站在旁边,小小的个子,穿着燕尾服,很拘谨的样子。照片一出来,内务省坚决反对在报纸上登出来,因为一公开,就知道谁是真正的统治者。结果,最后登出来了,确实在日本引起了一阵风波。我个人觉得这跟两人的年龄和心态也有关系。两个人年龄相差21岁,当时,麦克阿瑟65岁,天皇只有44岁,我觉得麦克阿瑟有一种父亲的感觉,心里觉得这个“小孩”已经道歉了,就放他一马吧。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美国因素,军国主义在日本生存的文化土壤是什么?天皇的绝对权威性,与日本的文化和历史有何渊源?
王新生:日本虽然是在古代学习中国发展起来的国家,但是两国之间毕竟有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过去我们常说“同文同种”,其实这个不对。即便在唐朝的时候,前后有16次遣唐使来学习,全盘唐化,但实际上我个人做过一个判断——在古代日本历史上,即使是学习中国,它也是无条件地接受技术性文化,和有条件地选择接受制度性文化。
怎么解释呢?虽然表面上看日本接受了所有的唐朝制度,包括它的法律、均田制、科举制度,但是一个也没保留下来,全部半途而废了,因为它的历史发展阶段还不足以接受唐朝的文物典章制度。一个非常典型的表现就是从唐朝开始,中国走上了“尚文”的道路,科举制度真正开始实施,文官厉害起来了。但是日本是从那时开始就走上了“尚武”的道路,那时候它虽然有均田制,但是弄来弄去都破产了,最后变成庄园制,一帮庄民为了保护这个庄园,开始亦农亦兵,后来变成职业军人,变成了武士。
中国有一句俗话叫“盖棺定论”,就是人死了,你得给他三七开或者四六开,要下个结论。他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但是日本文化里的俗话叫“盖棺不定论”,叫“立地成佛”。人死了,全变成好人了。比如靖国神社,里面供奉了240多万战死者,不管是不是战犯,日本人都把他当作“神”来对待,当作民族英雄来对待。
1952年4月29日,日本独立了,美军占领结束。那一年,日本国会议员投票一致表决通过,对包括东条英机在内的东京审判的战犯,以因公殉职的标准来处理,为他们的家属提供优厚的抚恤金。所以日本人对于生死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历史上,越是坏蛋,祭祀得越隆重。因为他们总担心死去的人要出来作祟,害怕他们出来捣乱。
在东京站旁边有一个地方叫平将门之墓,就是纪念一个叫平将门的坏蛋。当年,这个家伙在东京造反,自己说自己是天皇,结果被镇压下去了。据传说,胜军挑着他的头去当时的首都京都,走到京都的时候他的头又飞回东京,落在了这个地方。以后,这个地方经常出现一些灾荒、瘟疫,当地老百姓就给他盖了神庙,供着他,立马就好了。关东大地震的时候把他的墓震没了,大藏省一看好机会,在上边盖了一个写字楼,结果刚搬进去,包括大臣在内20多个高官接二连三不明不白地死了。一看坏事了,又赶紧把楼拆了,把墓再建起来。到了占领时期,美国人一看这个地方不错,想搞一个停车场,结果在推土机作业过程中,那个推土机司机又莫名其妙死了。所以到现在墓还是好好的,周围都是一些高楼大厦,各大企业的职员每次出差之前还要在那儿拜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