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中岛回日本的消息,养母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双手抓着土,哭天喊地、死去活来地叫着:“我的儿啊,你怎么把妈扔下,就回去了?!”这些,是在1987年清明,中岛回到沙兰为养父母迁坟时,从邻居口中第一次听说的。
在中岛对养母的描述中,这是她唯一一次将感情如此强烈地宣泄,却是没有当着他的面。其他时候,生母始终是性格刚强的角色,胸怀开阔、做事果断、宽厚明理,她在很多事情面前做出的反应,都让人很难将她与我们头脑中那个时代的传统农村中年妇女的形象画上等号。到了如今的年纪,中岛反省自己性格中美好的部分,大都是来自养母的影响。
拿养母几次与生母的见面来说。头一次,生母和姐姐都担心养母不让见面,但养母大方且热情,还给经过半年的照顾已经长得胖乎乎的中岛打扮了一番:穿上虎头鞋,脑袋剃得精光,只留下脑门儿一小片儿刘海儿。生母看后放了心,想要回孩子的话竟没好意思说出口。又一次,是在中岛自己选择养母的怀抱,而生母要返回日本前的拜访。生母将一条毯子和一个黄铜水壶作为礼物,拜托养母日后的关照,养母没有收下,而是说:“天冷了,在路上需要,你们留下吧。”
中岛日渐长大,养母完全无意隐瞒他的身世,还经常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和别人谈起收养他的经过。但凡政府提供了回日本的机会,养母都放手让中岛自己抉择。16岁决定回日本时,中岛幼八藏着海关通知书回了家。养母发现之后很生气,一手拿着通知书,一手拍打着对他说:“你想回日本,明摆着说出来,妈把牛卖了,也要给你张罗盘缠。你翅膀也越来越硬了。想往哪飞就往哪飞吧!妈不会强留你。”“你虽然不是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几年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不就成了我身上的一块肉吗?”
在中岛的记忆中,养母的眼泪在那天一直没有断过,但她的责备只是“干吗背着我?”却不是“为什么要回去?”可以试想,即便养母那时就知道中岛决心已定,且不久后真的会离开,或许也不会强硬挽留,反而会为他准备体面的穿着和丰足的路费吧。
养父
中岛生命中重要的男性角色,除了梁老师外,就是他的三位养父了。第一位陈父,在中岛刚刚上学不久就丧命于被疯狗咬后的狂犬病;为了改变男人去世后家里揭不开锅的局面,养母很快改嫁给了村里的治安委员,即第二位李父;而中岛最亲近的是第三位养父赵树森,实际上他自始至终也不是养母的丈夫,只是养母在给中岛寻求更好的出路时,好心帮助,但中岛当时并不知情。
赵父是林业局的职工。当时,林业系统被乡下人称为“林大头”,是指在那里的日子比乡下好过很多,吃的是大米白面之类的细粮,职工领的工资不少,而且月月有收入。养母通过在林业局工作的女婿对林场进行了一番“考察”,准备想办法让中岛转学到这儿,便于将来能留下来工作以谋求到更好的出路。她嘴上对中岛说自己要和李父离婚,带着他一起搬到林场与赵父共同生活。实际上,这句话半真半假,真的是,要依靠赵父帮助将中岛户口“农转非”,假的是,她从未打算跟李父离婚。
赵父虽然在身份上是临时的客串,对中岛的关爱却是真的用心。相比李父的严厉,赵父在中岛的心中完全是慈父的形象。养母回乡办理转户口的手续,中岛因外侨的身份受到照顾,顺利将户口转入。但是,养母的户口并没有一起迁来。当时,中国为了防止农业人口减少,在原则上限制农村人口外流,因此,养母从乡下转入林业局的非农业地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岛转学到林场的太平沟小学,生活基本依靠赵父的照顾,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给日本人做过长工的赵父,还给中岛做天妇罗吃,给他讲日本的美食。每个月,赵父都会给他15块生活费,在当时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学校的教师月工资也不过40多块。
但赵父的工作使他们不能长期地居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中岛都只能独自生活。当时的中岛并不知道养母这些安排的实情,不可能理解她的用心,因而对养母迟迟留在乡下不来陪他产生了很多怨气。这或许也是他在回家时藏起了那张海关通知单的原因,又或许是他做出回日本的决定时能异常果断的原因之一。直到成年,中岛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回到日本后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得知赵父当时还帮助了另一位日本遗孤,对其无私的付出更生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