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男子百米半决赛发令枪响的一瞬,苏炳添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压着枪声冲出了跑道。“我们当时就在场边。”郭凡对记者回忆,“苏炳添的起跑反应正好卡在0.1秒的评判线上,就超过一点点。他是兴奋过头才犯了这样的错误,因为状态太好控制不了自己。其实以他当时的状态,真的有可能进前八,但被罚所以没机会试了,运动员一定很失望、很失落。”
苏炳添被罚出场时看起来很平静。“我知道自己抢跑了,出去那一瞬间就知道了。”他后来对记者说。当工作人员对他亮出红牌时,他一点没有迟疑地走下赛场。在场外接受采访时,声调也平淡得没有起伏,看不出丝毫情绪。但这次抢跑对他来说是一次重大的失败,一个值得一再回味的警告。他把被罚下场的照片存进手机里,在很长一段时间常常拿出来看:“我对自己说,要记住这一刻,是最失败的!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节奏
英国电影《火的战车》里,一位短跑教练告诫想在奥运会上夺冠的弟子:“不要怕跑起来全凭胆量的选手。有胆是会威吓对手,但短跑凭的是神经本能,神经是可以磨练的。”这番话涉及短跑项目中一个颇有点神秘的领域:节奏。一个顶级的短跑运动员不仅要有肌肉、力量、技术,还要有敏锐的神经来找到自己的奔跑节奏。
在这次采访中听到了不少有关短跑的专业理论,节奏是其中最难以准确言说的技术名词。袁国强有一个很朴素的解释:“跑动过程中对力量的分配就是节奏。真正好的节奏,是用80%的力量,跑出100%的水平,跑完之后还感觉力量没有用完,还能再跑。”但选手如何在快速跑动中分配力量,使奔跑的速度层层递进,既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感觉。虽然现代短跑理论已经明确将100米跑程分出了起跑、加速跑、途中跑、冲刺几个阶段,甚至连每个阶段的大致距离都有所规定,但每个运动员在哪个时间点给身体换挡,仍是一个非常个体化的问题,其中细致而微的差异性,就像同一棵树的树叶拥有的不同叶脉,只有具备相当敏锐神经的选手,才能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节奏。即便有幸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在竞争激烈的赛道上又常常会被对手扰乱。NHK曾为牙买加短跑名将阿萨法·鲍威尔拍过一个纪录片《最速之男》,片中提到,运动员的肌肉和大脑都在试图决定奔跑的节奏——脊髓在根据身体的惯性运动发出指令,大脑在根据自己的求胜欲和对身边情况的感应发出指令。当两种指令不一致时,选手的节奏就会受到影响,并常常因此在比赛中落败。片中记录了鲍威尔败于美国选手盖伊的一场比赛。鲍威尔凭借起跑优势一度领先盖伊,但中后程时盖伊追了上来,鲍威尔不由得阵脚大乱:“当看到他的脚时,我想怎么回事?明明是我跑得更快啊。为了要逃离追赶的选手,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鲍威尔的节奏被盖伊的追赶扰乱,身体重心崩溃,出现侧倾,手掌握紧,全身紧绷,只能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看着对手撞线。
苏炳添从2013年开始调整自己的节奏,一开始阻挠他的是自己的优势。“我们练短跑时,苏联的教科书上就写着,单凭前30米把对手落下是很难的。”袁国强说,“但苏炳添因为起跑是他的优势,要他放弃就更难。”直到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他凭借起跑优势在男子百米半决赛上一度冲在了最前面,但是30米后开始被其他对手一一超过。“这次比赛改变了我对短跑的看法。”苏炳添说,“我想把整个节奏重新规划一遍,把以前的抹掉,换成新的。以前是一起跑就冲到底,现在知道应该分层次运用自己的力量,一段一段地分配力量。”说这些话时,他做出像飞机平缓升空的手势。
他首先更换了起跑时前后脚的位置,以减少原来第三步的停顿迟缓,并不断磨合起跑到途中跑的自然过渡。但过度琢磨前程和后程的衔接,让他一度丧失了最为拿手的听枪起跑优势。“说来也奇怪,2011到2012年这段时间,我的起跑感觉是最好的,那段时间起跑就可以领先张培萌2米左右。但现在张培萌实力增强了,在身边会给我施加很大压力,我那种感觉就找不回来了,这个时候起跑不但没成优势,反而拖了自己的后腿。”苏炳添说。同时受到影响的还有他的步幅。在今年的第一场室内60米比赛中,他只跑出6.71秒,这个成绩可谓是2009年以来的最差成绩。随后是世界田径挑战赛北京站的比赛,按当时的状态也有“破十”的可能,但“起跑还是快了”,进入途中跑的衔接不太畅顺,最后只跑了10.06秒。肌肉和脑神经的记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达成一致,直到尤金站这一场。
“我站上跑道时,就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灵感,觉得自己可以破10秒。”苏炳添回忆说。他这次的节奏非常平稳,从起跑,中途加速到冲刺,他都稳稳地,既没有在前程一马当先,也没有在后程力竭凌乱,他感受到了那种自然而然加速的节奏,“就像飞机升空一样,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腿抬得特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