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常常写到家乡维尔诺,那里现在是立陶宛的首都,它曾经隶属于沙皇俄国、波兰、立陶宛大公国、苏联,一直以来是波兰人、立陶宛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混居的地方。小城并不算大,但其中有40座天主教堂和许多个犹太教堂,是一个典型的被传统天主教浸透的地方。
米沃什说,我们毕生塑造我们的个人神话,越是早年的事其影响越持久。维尔诺这个供他成长、让他受到早年教育的小地方,几乎给予了他一生看待全部问题的角度和态度——世间政权的交替、种族的迫害、纳粹主义、社会主义,关于一切,米沃什的观点始终以有神论的人道主义背景作为支撑,并在他终其一生的写作中体现出来。94岁的米沃什去世,他毕生最后一部诗集《第二空间——米沃什诗选》出版,在这部诗集中,他的思考坐标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展现出来。
写作这本诗集时,诗人的年龄已逾九十。这意味着他的书写几乎不可能离开思考时间、生活、写作的意义,并以生与死作为中心主题。在米沃什对这些问题思索和写作中,神学是牵涉所有问题的主轴,生死作为宗教的核心问题出现,诗集中绝大部分的诗都与神学有关,它们围绕着神的论证、恶的来源、原罪、进化论、神迹等等问题铺展开来,其中一首原文近500行的长诗干脆就叫作《关于神学的论文》。
在米沃什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内心的纠结,这本诗集的译者、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周伟驰把它称为“心脑矛盾”,心灵上觉得应该有一个上帝来保证最终正义,但理智又告诉他上帝的存在难以证实,这样的矛盾在欧洲人中普遍存在。具体到米沃什,一方面,在十六七岁就读到过进化论,现代理论使他无法被全然圈禁在传统的宗教观点中,但另一方面,他坚持参加教会活动,并认为自己应该待在传统的教会里面,因为那里的人性显得更加醇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更加坦诚。米沃什曾说:“人们去教堂是因为他们是彼此分隔的人。他们希望,至少有片刻时光,能从那包围着他们并被称作唯一真实的现实中脱身,进入到另一种现实之中。日常现实坚硬,野蛮,残酷,难以忍受。”
更重要的是,米沃什认为当传统神学的世界观被形形色色的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所取代,就等同于人们忘记了人的神性来源和道德
信仰在欧洲日渐衰落,不论是传统的天主教还是新教。就在这部诗集的第二部分《塞维利奴斯神父》中,米沃什借用一位神父的眼光描述了西方人对宗教渐行渐远的姿态,在他的眼中,这些在教堂中的人大都心不在焉:“说真的,他们又信又不信。/他们去教堂,免得有人以为他们不信神。/神父讲道时他们想着朱利娅的奶头,想着一头大象,/想着黄油的价格,想着新几内亚。”
“近代欧洲人的心智,因上帝观的改变而经历了一个裂变的过程,大致类似于我国殷周之际人格上帝转变为天道之后,人们从超验正义转向人间正义的探求。宗教改革及其引起的宗教战争,及至随后的启蒙运动,导致了传统三一神论向独一神论再向自然神论的演进,直到无神论,彻底的世俗化则更进一步,不再关心神的死活问题,连议题都不见了。”周伟驰指出,“康德要走向人自己的道德自律,但总还是不能,因为他的‘圆善’需要一个上帝作为最终裁判和审判者。到尼采喊出‘上帝死了’,就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没有了上帝,人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欧洲人没有宋明理学‘天理’的概念,故有这样的问题提出。”
然而,即便宗教信仰在西方的衰退仍在行进的过程之中,且心脑矛盾也并非只存在于个体之中,但像米沃什这样在诗歌里处理这一问题依然是比较孤独的——和他同时代的诗人基本上已经不再触碰这个问题。用周伟驰的话说,米沃什的诗放在西方应该像恐龙一样,是诗歌上的孑遗。他认为菲利普·拉金就是可以用作与米沃什相比的典型。拉金有一首题为《去教堂》的诗,写的是一个路人偶然经过了乡间废弃的教堂,于是把单车扔在路边,挽起裤脚走了进去,通过这位路人的眼睛,他描述了在空荡教堂中所能见到的颓败景象,这恰好与宗教的衰退相得益彰。但是,拉金字里行间已经消除了宗教的幻象,透露出诗行背后的人已经没有了宗教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