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苏德在阿富汗主持一档十分具有影响力的时事热线栏目。他的英文极好(他说美国人给阿富汗带来的唯一的好事是英语),又擅长讲故事,所以整个餐桌都围着听他讲阿富汗的事情。他给我们看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的照片,他们在喀布尔的家,漂亮的庭院,花花草草,正常的、安宁的生活,与我想象中的阿富汗不同。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过去30多年来,阿富汗约600万人逃离家园,前往他国,难民数量在全世界居于首位,直到去年才被叙利亚超过。90%阿富汗难民逃往东西邻国巴基斯坦和伊朗,不少人在当地做保安、园丁、家政服务员,大多数情况下是打黑工,所以始终处于担心被发现并遣返恐惧中。只有很小一部分阿富汗难民有足够经济实力和人脉,得以逃到欧美国家。这些难民多是阿富汗国内精英阶层,有些是国际组织工作人员,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媒体人士等,比如当年饰演《追风筝的人》的小演员艾哈迈德·汗·马赫米扎达就因为这部电影中部分情节激怒塔利班,一家人面临死亡威胁,不得不逃亡海外。过去8年来,马赫米扎达东躲西藏,四处流浪,几经周折才在蛇头“帮助”下偷渡到瑞典。如今,20岁的马赫米扎达住在瑞典博伦厄的一个寄养家庭,为当地一支足球队效力,但仍梦想有一天能够去读电影学院。
“我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我见过子弹穿过我姐姐的茶杯,她幸而保留一条小命。我见过炮弹落到我家后院,我跑过去捡碎弹片玩,结果把手烫伤了。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出去给我哥哥庆祝生日,一群恐怖分子突然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开枪杀人,没有任何理由。那件事情以后,我的脑子有5天没法正常运转,我儿子两年不能说话。”
尽管已经将两个儿子安顿在土耳其,但马苏德说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离开喀布尔。那个炎热、干燥、贫穷的城市对他来说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每次远行,哪怕只是短短几天,哪怕目的地是富庶自由的西方国家,他都会无比怀念家乡。
俄罗斯姑娘叶琳娜听腻了打打杀杀的故事,偷偷拉着穆罕默德一起去湖边拍照。叶琳娜在莫斯科一家反对派报纸工作,一个美丽奔放的姑娘,就是自拍瘾太重,走到哪里都要拍个不休。大概因为瑞典是她心爱的童话王国吧。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对瑞典如此疯狂的姑娘。仿佛瑞典的一切她都喜欢。瑞典的云、瑞典的树、瑞典的湖水、瑞典的街道,瑞典的街道上走着的每一个瑞典男人在她眼中都丰神俊朗、玉树临风,随便抓一个都会是如意郎君。
她大老远从莫斯科跑到瑞典,头等大事竟是去采访一个银行抢劫犯。30多年前,这个叫Janne Olsson的男人闯入斯德哥尔摩Norrmalmstorg广场最大的一家信贷银行,劫持了4个人质,与警方对峙了6天,没想到在最后关头,4人质竟站在抢劫犯一方,抗拒政府的营救,并拒绝提供不利于他的证词,一个女人质还自称爱上了劫持者。这就是心理学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由来。
在她的Facebook上看着她和老劫匪的照片——他们一起坐渡轮重回劫案现场,他给她示范怎么给人质上绑,还给她买冰激凌和啤酒——我觉得整件事情太诡异了。问她为什么大老远跑来采访一个抢劫犯,她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说:“因为我们都很疯狂啊!”
餐桌上的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人性能承受的恐惧有一条脆弱的底线,逾越这条底线,心理就会出现惊人的错位。而我们多多少少都曾以各自的方式体验过疯狂的历史与当下。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差不多代表了地球上一半以上的麻烦。但是,现在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手中握着酒杯,在美丽的斯德哥尔摩,静静地聆听水声,还有岸边传来的钢琴声,好像一切麻烦又离我们那么遥远。
主笔/陈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