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光对她来讲是黯淡的。“研究所根本不相信我会做研究工作。有一个人常在各大杂志发表散文,也教书,也正在做研究工作,似乎对我印象还好,现在看见我总是很窘,已经被警告,所以我也避免跟他说话,免得叫人家为难。起因都是琐事,最大的一项是副院长建议Ferd葬在此地墓园里。如果我觉得出了这钱她们以后就会帮我的忙,也就只要勉力以赴。但是那时候也就看着是这情形,挑拨的人太多,不是这样就是那样。……说了都使人无法相信。”
那时,曾在纽约给过张爱玲暖意的胡适已去世5年。她开始在剑桥译《海上花》时,想起“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她一面做着,一面想,“中国读者已经摒弃过两次的东西,他们能接受?”面对着这些问题时,“也老是感觉着,适之先生不在了”。她写了《忆胡适之》,若不是因为翻译,也不会写,“因为那种仓皇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愿意朝上面想”。她也傻劲地钻到了《红楼梦》里去,本来是给《怨女》写序,却因兴趣关系,哈佛燕京图书馆的《红楼梦》资料也多,“越写越长,喧宾夺主,结果只好光只写它,完全是个奢侈品,浪费无数的时间,叫苦不迭”。到了1968年底,张爱玲已把《海上花》首30回的译文交人去打字了。假如她不分心去研究《红楼梦》,她应有充分时间在两年之内把这部吴语小说译完的。夏志清写道:“爱玲说译文上半部打好后‘稍加整理’即可寄给我,但她并未这样做。假如我有她一份《海上花》译文全稿,即使后来她把自藏的那份丢失了也没有关系,书照样可以出版。但不知何故,她从未把《海上花》首三十回或全书译稿寄给我,我所看到的也即是一般读者所看到的张译首二回及一篇简序。”她曾说过,她知道自己非常subborn(固执),但一个作家实在无法顾忌这些,她说:“我现在写东西,完全是还债还我欠下自己的债,因为从前自己曾经许下心愿。”
在剑桥,我们拜访了哈佛大学东亚语言系的王德威教授。这次拜访,就像这次美东之旅的总结。他从办公室围着三面墙、几乎齐屋顶高的书架上,拿下来香港大学后来出的张爱玲的两本英文小说:《易经》(Book of Change)和《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y)。两本书的英文序都是王德威写的。“这两本英文书,如果我从一个一般读者的眼光来讲,在文采上是不如她的中文作品的。她的英文很有特色,甚至有时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也会觉得,这样的英文是不是有些造作,有点刻意的‘洋腔洋调’。这个‘洋’,是指中国味儿,有种老派的味道。这两本书不能在美国出版,我想是有原因的。它不能引起美国读者的兴趣。”这两本书后来都被翻译成了中文。
但如何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这样一位作家的作品?王德威曾有一篇文章,《衍生的美学》。“我认为张爱玲在她晚期,也许创作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部分不如早期。但她花了后半生的时间不断去重写、改写,给过去的生命不同的结尾,投注以不同的眼光与诠释,这种写作的方式,不应被简化为‘炒冷饭’,也不应简化为‘取悦有东方癖好的读者兴趣’。中国传统的叙事学理念,不见得是只强调创作的,重复也是中国故事传统的一种美学能量。而张爱玲是这么一个熟悉中国传统叙事美学,熟悉《红楼梦》与《海上花》的人,读过《海上花》,再读《小团圆》,就会恍然大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张爱玲没有站到那个位置,有很多机缘巧合,也有她的局限——她的题材,她的语言,她的包装。也许韩素音在那个时候占到了东方情调的那个位置,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她在这里翻译的《海上花》,是她的‘生命之书’,把她带到人间烟火,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后来的《红楼梦》也是。对有的作家来说,写作是为了发表,但张爱玲不是。她的写作审美态度,与今天市场作家的创作意义完全是两回事。《海上花》翻译完了,也没有积极地要出版,《小团圆》也并不是她希望发表的,就像卡夫卡喜欢烧掉他的手稿一样。”张爱玲自己说,《海上花》的译文丢了,找不到了。后来,“我们又在南加州大学把它给找到了”。“找到了,却发现她的英文还是不足,她后来状态不是很好,无法出英文版。我们现在看到的英文版是好好地编订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