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虽是保守的罕布什尔州中的“多元文化绿洲”,但因缺乏规模与密度,时间也就松弛,仍旧是令人迅速乏味的。镇上只有一家电影院,依旧是张爱玲与赖雅爱去的那家,可见小镇半个多世纪来并未有过扩张的冲动。我们到的晚上,不大的电影院正在播放一部讨论畜牧业环境伦理的纪录片,镇上的人似乎都在这儿冒了出来,红沙发的电影厅里一大半座位有人。当年,张爱玲与赖雅在这里看了很多部电影。他们当时看过的电影包括:《甜姐儿》(Funny Face)、《林白征空记》(The Spirit of ST Louis)、《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成功之甜妹》(Sweet Smell of Success)、《卡拉马佐夫兄弟》(Brothers Karamazov)、《迷魂记》(Vertigo)、《环游世界八十天》和《恐惧突围》。张爱玲很爱看《恐惧突围》。从电影院出来,经过镇上仅有的两家酒吧,里面人声鼎沸,仿佛所有晚上没什么事可做的人都挤到这里来消磨时光了。
张爱玲当时的心境,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当她得知《北地胭脂》不能出版时,很沮丧,病倒在床数天。退稿信里最激愤的一封,来自Knopf出版社的编辑。大意是:“所有的人物都令人起反感。如果过去的中国是这样,岂不连共产党都成了救星。我们曾经出过几部日本小说,都是微妙的,不像这样悲惨。我倒觉得好奇,如果这小说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评家怎么说。”后来她又对这部自己也不满意的小说大改特改,并分析小说失败的原因说:“与从前的环境距离太远,影响很坏,不像在大城市里蹲在家里,住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她不甘困于这个枯寂小镇的无名。有一次睡觉,她梦见一个有名的作家取得了极大成功,而自己却很丢人,醒后大哭起来。但赖雅喜欢他可爱的彼得堡。1958年春,张爱玲与他计划未来迁居的事,赖雅更倾向于在能远离城市的喧闹与拥挤的彼得堡居住,他甚至觉得彼得堡清静的村落,远胜波士顿。而张爱玲更习惯城市的热闹。她理想的定居地是纽约或至少其他的大城市,认为那里的机会比这个偏远的小镇要好得多。司马新记录道:“有一个夜晚,文艺营主管的妻子肯特尔太太来访。在谈话中这位太太也承认她恨透了彼得堡,她觉得运气不佳,陷在这里拔不出来。张爱玲马上同情这位太太,并发泄自己对此地的厌弃之情,这使赖雅很懊恼。”但赖雅最终决定迁居。张爱玲比他年轻了近30岁,生命正如日中天,而他,已意识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他必须做出让步。
然而,彼得堡的确给了张爱玲美国生活中难得的一段岁月静好与现世安稳。1958年她的生日,早晨下着雨。一位联邦调查局的人员来访,查核赖雅的债务问题,但这并未影响心绪。下午,天放晴了,两人一起去邮局寄了几封信。回来小睡片刻后,他们吃了点肉饼、青豆和饭。张爱玲打扮了一下。一起到电影院去看电影,那天上映的是《刻不容缓》(No Time for Sergeants),他们看得开怀大笑,笑出了泪花。在瑟瑟秋夜中,他们步行回家,把剩下的饭菜吃完。晚上,她告诉他,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那天,她38岁。
在彼得堡,张爱玲认识了一位“女巫作家”,替她看手相,告诉她“只能静等机会,自己发动的事情不会成功”。在给邝文美的信中,张爱玲说,“似乎灵验”。她一直对神秘的东西感兴趣。她爱卜牙签牌,也曾说:“我的确有一种才能,近乎巫,能够预感事情将如何发展。我觉得成功的一定会成功。”不知在那时,张爱玲是否预见过此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