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英雄”吗?擅长文本分析的学者们是这么讲的。但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像个悖论。20世纪那场名叫“现代主义”的运动,紧踏着“世纪末”的浪花而来,过去的英雄已被淘尽,酝酿中的新传统已然“反”了,倘若贝娄的马奇属于这个传统,难道不是“反反得正”了?大流散的犹太民族本无所谓山河破碎,他的身世浮沉才愈显得似是而非,寻根太久,反成无根之叹,偏又赶上拔根而起的20世纪,这可真是一种奇葩的现代境遇,无名的双重流浪。
我不能不想到贝娄本人的生命历程。可巧今年5月,圣扎迦利·利德(Zachary Leader)的两卷本贝娄评传(The Life of Saul Bellow:To Fame and Fortune,1915~1964)出了第一卷。这可能是我读过的最纯粹、最可口的文学传记。利德文风冷静,表面不动声色,内里激情澎湃,作者与其主人公贝娄仿佛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像在汪洋上表演双人冲浪。我又有了那种被皮影戏催眠的幻觉,只是这次已辨不清是几层重影。
传记讲的是贝娄人生的头半个世纪,用他自己的话说,是“50年之挣扎”:加拿大的幼年,芝加哥的童年,俄裔犹太移民大家庭贫寒而动荡的生活,少年时代的性冒险与浪漫之爱,成年后由共产党转身为托洛茨基左派革命者的政治经历,突如其来的变故,浪迹天涯……无论事业还是家庭,他都像个临时工,只有写作从未停止。他更换着学校、工作、城市和国家,一轮又一轮地结婚、离婚,透支稿酬支付子女抚养费,同时从现实需求和情感困扰的疾风骤雨中挤时间创作。这样的人生与小说无异,彼此间的关联令人眩晕。但是利德找到了一条线索,那就是涌动在贝娄人生旅程表面下的文学冲动。作者做足了考证的功课,全书650多页,信息量巨大,但绝非一笔四平八稳的流水账,而是一部暗潮汹涌的心灵戏。它借一个沉思默想的起兴,引读者穿过无数偏僻小道,抵达豁然开朗的壮景,又循原路折返,看到路的尽头,再匍匐穿越荆棘丛莽,来想象贝娄曾检验、尝试过然后又摈弃的那些充满诱惑的小径。
贝娄人生中有一个关键的启蒙时刻,利德给了它浓墨重彩的一笔。1949年,34岁的贝娄正在巴黎写一部名叫《蟹与蝶》的小说,文思枯竭,漫步街头,忽然看到从一个水龙头里喷涌而出的水,顺着大街磅礴而去,他顿悟了:“我记得当时就跟自己说,‘好吧,干吗不暂停一下,享受这流水般的自由呢?’”就是那一刻,他想起了芝加哥儿时玩伴的一句话:“我有主意了!”这个玩伴化身成了奥吉·马奇,由此诞生了一部划时代的小说。这是贝娄的超我拔掉了门闩,如同被所罗门封印在坛中抛置大海的魔鬼重获自由,化成一束华丽的焰火喷薄而出。那个俄裔犹太青年带着他羽翼丰满的美国新身份,一下子爆发了。
尽管利德对贝娄的文学历险充满同情,却并未洗白作家的私人生活。整部评传既没有把贝娄偶像化,也没有摆起道学家的面孔斥责他。人性的弱点、上下求索的狂乱内心与势不可挡的社会漩涡之间的冲突,将利德的贝娄评传与后者的马奇历险合二为一,难分彼此。假如这样的冲突存在于“现代性”的核心,那么这个时代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