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起认为,高宗当时提倡《兰亭序》,有以永嘉南渡比拟建炎南渡,以东晋仿佛南宋的用意。“他希望像当年的晋元帝一样,有王氏家族和别的江南大族来扶助他。”高宗对定武本的推重,也有着相当私人的原因——“从《宋史高宗本纪》可知,他出生三个月后就被授为定武军节度使,《定武兰亭》被发现和得名就在定武军,而‘定武’含有结束战争的含义,这正是赵构此时此刻最企盼的。”
南宋时期,以定武本为首的各种《兰亭序》刻本与拓本大为流行,按照赵孟頫的记载:“江左好事者,往往家刻一石。”宋高宗的提倡,自然是导致这种风气的重要因素之一,不过,《兰亭序》真迹久隐,连精美的唐代摹本也渐渐难得,即使有少数重现世间,也大都收藏于“天府御苑”,不是常人所能得窥。这大概是碑刻系统的《兰亭序》日见流行的一个主要原因。南宋著名的文人姜夔便曾总结过:“《兰亭》真迹隐,临本行于世。临本少,石本行于世。石本杂,定武本行于世。”
古董商与鉴赏家们
“水火兵虫”为古籍的“四大厄”。法书名帖因其贵重,往往聚于宫廷,因此王朝兴亡之际的战乱,或者说四大厄中的“兵”,便成为其散失亡佚的最主要因素。据张怀瓘《二王等书录》记载,南朝梁时宫廷收藏的二王书迹,尚多达“一万五千纸”。经百年兴亡离乱,唐太宗着意搜集到的王羲之书迹,数量已大大减少,“真书唯得五十纸,行书二百四十纸,草书二千纸”。到了北宋初年,宋太宗敕刻的《淳化阁帖》里收录的王书,真伪混杂,总数不过160余帖;及至建炎南渡之后,宋高宗则已在《翰墨志》中慨叹“无复钟、王真迹”。王书真本,竟自此绝迹人间。
在真迹,或者说法书的“底本”流散消失的同时,摹刻复制的工作也一直在进行。“赚兰亭”的故事里便已提到,唐太宗得到《兰亭序》真本后,随即命拓书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此处的“拓”,指的还是摹写,虽然精美,却难以大规模制作,而且摹本自身也和真本一样脆弱易失。刻石为碑,雕木为版,则便于在更大范围流传。在宋元明清时期,拓刻本逐渐取代晋人真迹与唐人摹本,成为后人认知“江左风华”的主要途径,而同一法帖的多个“版本”之间的关系,在一重重的摹刻与重刻中,也逐渐成为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仅在宋代,诗人陆游的外甥桑世昌家中据说便已藏有“兰亭数百本”,在他的《兰亭考》中著录的“兰亭”版本,则多达152种。
书法史研究者陈忠康认为,就《兰亭序》而言,其复制与流变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唐代,开始从一个所谓的真本上拓摹流传,同时出现少量的刻石。第二个时期是两宋之际,唐人留下的传本在宋仁宗庆历、皇佑年间又开始大量复出,流传之风渐烈,同时出现一定数量的传刻;至南宋,则翻刻无数,成为《兰亭》图像的大传播时代。第三个时期为明中晚期至清代末期,这个时期一是出现数量可观的宋人翻本刻石与历史失载的传本,二是在宋人翻刻的基础上进行又一轮的翻刻。”这一轮轮翻刻背后,既有鉴赏家扩散善本的努力,也有古董商追名逐利的欲望,在许多时候,这两重身份且是相互缠绕,难以分清。
古人自然明白,“凡摹真迹入木石者有五重障:双钩一,朱填二,印朱入木石三,刻四,拓五,若重摹便有十重障矣”,更何况“谈字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在一次又一次的翻刻中,“失真”无法避免,而逐渐模糊、淡漠以至消失的“真”也就成为一个越来越令人纠结的问题。不仅《兰亭序》真本失亡已久,而且绝大多数的唐人摹本,甚至定武本的原石和早期刻本,都已在与“时间”的斗争中败阵,仿佛王羲之在《兰亭序》文中所写的“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不只是写人的生死,而是写了包括书法在内的万物永恒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