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珍重》这首歌是怎么放进故事中的?
贾樟柯:这部电影我是先写了初稿,比较封闭式的写作,要么在办公室,要么在家。相对来说写得很快。坐在那里写的时候,某种程度上还是调动你的想象。因为生活经验是分散的、不清晰的,只有在写的过程中,通过想象,才能组织起来描述。写完之后就是去年戛纳电影节,从戛纳回来我就开始旅行。在山西和陕西长时间游荡,就我和司机两个人,一直在走,一般都是白天走,听歌,到了一个城镇,停下来看这个地方。因为要找1999年的城镇,白天这么看,晚上改剧本,路上激发的想象是特别多的。但当时剧本里还没有这首歌。
一路上我和司机之间有不小的音乐纷争,司机很喜欢听“好声音”,我喜欢听老歌,听叶倩文之类的。最后达成妥协,听一小时他的,听一小时我的。有一天,他问我为什么喜欢叶倩文,都是老歌了,他觉得我有点跟不上时代,他说很多新歌很好听。我说,很多新歌我都听过了,听听就过去了,很多新歌和我的共鸣感不够强烈,叶倩文这个时代的歌和我有共鸣感。我就给他举例,《珍重》有多好听,这首算不上叶倩文代表作的老歌,我真的听了十几年。讲了一通之后,反而我突然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叶倩文的歌,叶倩文歌里面是情义相连的,不但是有情,而且有义,她说“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你能想到她爱的人,可能在某种危机里面,可能已经分开疏远,但她还有牵挂,还有爱的祝福,还有一种思念。而今天大家都不描述这种牵挂和思念了,或者这种东西变弱了。比如我上中学时喜欢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一放假可能就不见了,待在家里不出来了。一个假期四五十天都是思念,老想在街上碰到她,碰到就很激动,碰不到就很思念。但现在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即使在美国、在英国,每天都可以视频,这种牵挂思念在人类情感里面变弱了。这种东西在叶倩文的歌里面还是有的,而这个感情也是我心里《山河故人》终究在讲的感情。
三联生活周刊:呈现异乡父子的疏离,很巧妙地用语言为道具,明明是父子关系的两个人却要各自对着谷歌翻译讲话。这是很巧妙的一个局面。
贾樟柯:这也是我一个经验,我很震惊的一个经验。我姐的孩子,他在太原长大,离汾阳有200公里不到,但是说的是太原话。他从小就说普通话,我们在家里都说汾阳话,他都听得懂。有一天我问他:“你会不会说汾阳话?”他说不会说,但听得懂。“那你听得懂为什么不会说呢?”他说听得懂和会说是两回事。我就逼着他说,逼得他都跟我翻脸了。我姐也很生气,觉得我在虐待她儿子。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他听得懂到底会不会说,最后的结果是他可以说得很标准。这也是我当时觉得很好玩的一点,人真的能够忘了语言吗?但是看到后面觉得就是选择性遗忘,可能你是觉得那个让你更自信更好,更具有权威感。
我也去和那些从小就出国,在国外长大的孩子聊,这些几乎将英语当母语的孩子,他们的确对长期不使用的汉语充满不确定感。所以我写Dollar这个角色,我觉得对我来说这个角色神秘有趣的是,他究竟有多少记忆,对故土、对妈妈、对山西、对中国究竟有多少记忆。他有可能知道很多,他也有可能真的就只知道只言片语。我就让他偶尔也露一个马脚,比如说一句“能行”,因为他父亲说什么就是很自信,什么都是能行,这是他的口头禅,这是他们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