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布尔萨后,沿着当年丝绸之路拓出的古道,就到了一个中世纪的大驿站。素不相识的人在老椴树下坐着喝红茶,那树是真的老了,树干上突着许多大木疙瘩,好像老人脖子上淡褐色的大疣子一样。但是我能想象到了春末的六月,树上开出千朵万朵淡黄色的小花时,那种温柔恬淡的迷人香气将如何环绕在这古老的驿站院落里,细雨般落在从东方远道而来的长安商人乌黑的发髻上。
我在一个希腊小伙子的指引下来到巴耶赛特一世苏丹建造的十二穹顶大清真寺门前。这就是他和拉扎列维奇大败十字军后,靠法国和匈牙利的战俘赎金建造的胜利清真寺。在塞尔维亚时,我听说当时巴耶赛特在科尼堡大开杀戒,拉扎列维奇看到自家连襟也在战俘队伍里,才说情,让各国出赎金换回贵族。这个美丽又巨大的清真寺从14世纪末一直使用到现在。
拉扎列维奇的故事带我认识这里的雷霆巴耶赛特。沿着熙熙攘攘的大道往老城的方向去,越过一条古老的河流,就能看到优美异常的绿色清真寺,它是1415年他儿子按照阿玛西亚的巴耶赛特清真寺建的,向父亲致敬。
这里是巴耶赛特的故都,他当年将父亲穆拉德一世的尸体从科索沃带回这里,将他安葬于穆拉德苏丹清真寺中。后来,他自己在蒙古铁笼里自杀,他的尸体也被运回到这里,安葬在他自己的清真寺中。与拉扎列维奇留在修道院壁画里的一生不同,布尔萨朴素的巴耶赛特清真寺里只有烛光与旖旎的书法,并无他的肖像,我已经无从想象传说中他的希腊母亲曾带给他的英俊面容。
但是,旅行的我来到布尔萨,来到布尔萨古老的市场和驿站。
在老城的古巴扎里,我看到一座还在使用的古老大理石喷泉。希腊式的喷泉,帕加马王国时代的遗物,正汹涌地喷出希腊化风格的新鲜清水。在爱琴海土耳其的海岸线上,那些拜占庭前的废城,处处都有干涸了的大理石喷泉。在想象中,处处都能听到潺潺的古老水声。这时,一个土耳其小贩缓缓从喷泉后的巴扎里走过来,他扛着一根特制的木棍,上面串满了环状的面包圈,面包上沾满了芝麻。这是布尔萨传统面包圈。面包圈被揉成细长结实的面团,让我想起贝尔格莱德清晨街头面包店里新鲜烘焙的面包形状。
在布尔萨,传统面包圈的小贩走过后,帕加马王国的喷泉就在空气中散发出了清凉的水汽。围绕着喷泉,一个小型半圆的石头广场的古老石阶上坐满了当地人,有人在读书,有人在喂孩子吃一只苹果,还有人在等人。这里仍是当地人聚集之地。
历史总是层层叠叠地堆砌着另一番,并又一番相貌。不问是非,只闻往事,这是追寻历史本身的态度,也是地理阅读的轻松之处。只要你愿意顺从它已有的面貌,你就能顺利走进历史地理的地图里,对那些往事隔岸观火。最终你才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历史无声地教导过了。要到这时,我才能回到深蓝羊皮纸封面的《哈扎尔辞典》里,理解帕维奇为什么要写一段波朗诺维奇次子佩特库坦的爱与死,双手接下故事里帕维奇对历史沉痛的认知与叹息,塞尔维亚式的。
在奥斯曼旧都布尔萨,还有一条古道就这样从历史重重尘土的缝隙这样缓缓溢出来,它引导我接着向前,经过帕加马王国遗下的各个旧城,往时间遗产的深处去,经过公元前的世界都市以弗所,直到安纳托利亚的一座小山上,《圣经》启示录里提过的,希腊化时代贸易古道边的富庶城市老底嘉。
从布尔萨那座仍旧哗哗喷出清水的古老喷泉开始,我沿着拜占庭帝国的古道往土耳其南部去。是的,我是走在土耳其的政区里,但却是走回到拜占庭帝国的历史地理版图里:在君士坦丁堡的索非亚大教堂里,东正教长着深幽黑眼睛的圣人们仍旧在高高的穹顶上凝视着下方,细小的金色马赛克仍旧带着强烈的拜占庭风格闪闪发光,寂静的钟楼在15世纪彻夜鸣响后,不再发出悲鸣之声,在这里我不能不想起塞尔维亚中部的那些中世纪小教堂里,那些湿壁画里从未疲倦过的黑眼睛。在六翼天使旁边的廊柱上,挂着哈里发们的名头和箴言,那是大多数土耳其人也难以阅读的阿拉伯文字。但是这个公元6世纪建造的东正教堂,无论如何都是拉扎列维奇,甚至圣萨瓦的精神故乡。
在苏菲亚大教堂里的维修脚手架据说已经搭了十几年,但一直都未能完成。大多数参观者都尽量避免看到那些钢管搭建,直至穹顶的脚手架。它看上去似乎天长日久,又无人问津,但我却觉得这才是拜占庭遗迹的真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