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有一堆宿怨结了尾:从巴耶赛特一世开始围困的君士坦丁堡,终于在他死后半个世纪被他的子孙完成,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终于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伊斯坦布尔。帮助奥斯曼军队攻开君士坦丁堡城墙的,正是多年前在多瑙河边的尼科堡大败给奥斯曼军队的匈牙利人。历史中的恩怨,有时消逝,有时沉渣泛起,总是敌我混淆。
苏菲亚大教堂顶上的东正教十字架被推下摔碎的那一刻,中世纪也被摔碎了。一部《哈扎尔辞典》,有半部故事围绕着伊斯坦布尔和它的前身君士坦丁堡,所以,我向它走去了。许多年前,帕维奇也沿着这条路走向伊斯坦布尔,走进佩拉宫酒店。我追随他,带着他的书,寻找1982年转世汇集来此的,穿越了各大宗教地狱的魔鬼和捕梦者。
道路仍旧粘在我鞋上。在地图上我是向前走,从伊斯坦布尔过马尔马拉海峡,越过布尔萨和特洛伊,去帕加马,那里有个古老的卫城在山坡顶上等着我。而在历史上我是节节后退,退向小亚细亚未被塞尔柱土耳其占领的拜占庭帝国的版图,再退向更早的希腊罗马时代,那些古老的大理石废墟城市。我曾迷醉在那些古迹里,帕加马深渊般的古露天剧场,以弗所堆满精美的大理石神庙废墟的古广场,爱芙洛迪西亚的大卫浴场,西拉波利斯的古温泉和阿波罗神庙废墟,拉扎列维奇和巴耶赛特已经远去,我去到他们的恩怨远未开始的历史中。追寻他们的故事在此时变成了追寻更为辽远过往的旅程。那是对小说中提到的一座黄昏时的古剧场废墟的寻找——被时间深埋的历史正在那里扇动着蝴蝶的翅膀,中世纪的巴尔干也在那里扇动着蝴蝶的翅膀,它带来了1999年北约空中打击的炸弹。
老底嘉
我一直走到了与希拉波利斯古城遥遥相望的古城老底嘉。
如今我所见的老底嘉废墟还不算古老,它是公元1世纪建立在公元前200多年帕加马王国的一座老城废墟上,而那座城则是建立在一座叫作宙斯之城的希腊化市镇上,与山顶上的希拉波利斯古城遥遥相对。
希拉波利斯的阿波罗神庙瘫倒在古老的温泉里,传说中埃及艳后克劳佩特拉曾在这里与安东尼皇帝在温泉里嬉戏。如今山顶的温泉还在,连阿波罗神庙那些倒在温泉里的柱子都还在,游客们仍热衷于去那里泡澡,特别是从克里米亚来的、说俄语的黑发游客们。
我走上传说中熙熙攘攘、挥金如土的叙利亚大道,如今它两边的大理石柱子没有一根是完整的,柱子后面的大理石店铺、神庙和喷泉,没有一间是完整的,地上也没有一块石块是没有裂纹的,放眼望去,如今也没有一个人。
烈日将老底嘉公元前200年古老剧场的石头晒得滚烫,巨大的石块座位废墟四散在从山坡上深深向下的剧场里,被黄草掩埋。尼禄时代的大地震折断了剧场四周巨大的爱奥尼克柱,公元60年造成的残余至今仍散了满地。我在山洼的古剧场里感到皮肤上的水分被古老的空气和亘古的烈日迅速吸干。我的头发因为干燥的静电,从头皮上微微炸起,《哈扎尔辞典》中的气氛在这里栩栩如生。
剧场中央,一些宽大体面的石头阶梯座位上仍残留着希腊字母,我相信这些的确是过去这些座位主人的名字。但我不是真的会用字母拼出这些名字的读音,所以《哈扎尔辞典》里的句子自然涌上眼帘:“盖伊尤斯·韦罗尼絮,阿埃特,塞克斯都,克罗蒂乌斯。盖·费里尤斯”。于是在那里,与《哈扎尔辞典》中第27页开始的佩特库坦和卡莉娜的故事,在3000年的古老露天剧场里,夹带着古道一路上与层层深入的历史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