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展厅入门的右侧墙面上,悬挂了一组珂勒惠支的女性肖像作品,《沉思的女人》、《女人头像》、《蓝色女工人的半身像》、《双手叠交的女人》……画中人的原型多为她的街坊邻居,其中不少还是她丈夫卡尔医生的病人。观看这个系列,目光最后总是停留在人物的双手上,或者,低垂的眼睛上。在艺术史上,这是非常罕见的一类女性形象,任何对于女性的形容词都显单薄而无能无力。
她着重描绘的是人对某些境遇的情感反应,而这些境遇并非由他自己造成,或者只在很小的程度上由他自己造成。女艺术家萨宾娜·莱普修斯评价说:“凯绥·珂勒惠支是少数几个成功地在艺术中实现了对人类这一受苦受难的造物的悲悯之心的人。”
珂勒惠支一家在柏林的住处位于普伦茨劳贝格区,属于劳工阶层聚居地。凯绥的画室就在丈夫卡尔的诊所隔壁,她常常在卡尔的诊所里发掘模特,目睹这些工人家庭的困苦现实,失业、酗酒,女人的忍受。在她这些版画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贫穷、社会不公正以及战争给人带来的痛苦。珂勒惠支只是诚实记录事物本来的样子,并不想要传递什么理论观点。就像这些女性像,只是肖像。
“1910年前后,她仍是一个非政治艺术家,没有受到任何党派的影响。但是她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通过艺术来反映当前的社会和政治生活,并且对社会的政治生活能够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这是德方策展人克劳斯·西本哈尔的看法。
而在1922年,珂勒惠支曾有过一句纲领性的自我描述:“我同意,我的艺术是有目的的。”
她的“目的”,其实就是:人的处境。展览作品中有一幅1919年的石版画《父母》,画面上只有瑟缩在中央的两个半身老人:正面坐立的母亲和侧身坐立的父亲。画色极淡,省略,仿佛未完成,然而观看的目光不可控制地被人物两双交叠的手牵引,继而感受到强烈的痛苦正丝丝缕缕,从人物平静的身体姿态里传递出来。
1934年,珂勒惠支开始创作《死亡》。8幅石版画,用了三年时间。这也是珂勒惠支最后一组版画系列作品。其中的第八幅,看起来是她的自画像,一个老妇目光安详,正在平静地迎接死亡到来。死亡被描绘成一只手,看起来正温柔而慎重地触摸她的肩膀。“我有这样一个想法。”珂勒惠支在日记中写道,“到如今这个年纪,我也许应该完成一组作品——关于(死亡)这个题目——它们应触及灵魂深处。就像老歌德说的:‘思考那迄今为止尚不可思考之物……’”
在她很多作品里,死亡既是安息,也是庇护和解脱。唯有在母与子的题材里,就像那幅寥寥几笔却无法忘记的《死亡擒住孩子》,死亡的面目要更复杂些。死神从身后袭来,母亲用身体捂住孩子,看向死神的目光低徊在惊惧、抵抗、挣扎和无助之间。
珂勒惠支作为母亲,经历了太多死亡。1914年,她在“一战”伊始就失去了17岁的小儿子彼得。1942年,她又在“二战”中失去了21岁的长孙彼得。1943年,珂勒惠支在轰炸声中给老朋友、作家格哈德·豪普特曼写信,告知自己和家人的近况。末尾,她说:“对,这就是我生活的轨迹,就如同老丰塔纳所写的那样:‘是啊,我还想要经历这些。’我还想要经历看看,这一切会如何发展,至少要尝尝其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