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巴黎恐怖袭击的消息,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我的起床闹钟设在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的新闻频道上,因为是周末,8点钟才响起,音箱里传来低沉哀痛的声音,正在一一清点袭击发生的地点和死伤人数。
躺在床上,我大约怔了一两分钟的时间。对巴黎,我了解不深,十几年前去过一次,走马观花,所见所闻早成了一个极淡的影子,新闻里的地名完全没有概念。脑子里快速搜索认识的人,似乎也没有谁可能在事发当地。于是放下心来,起床,做早饭,送儿子上中文学校,到图书馆写稿。打开微博微信,朋友圈里,已经被这个话题刷了屏,但点开看了几条,便决定撂下。
生而为人,我们的注意力和能力实在有限,敬神畏天,爱邻如己,恪尽职守,已经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功课。更何况,在这个众声喧嚣的时代,学会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先保持沉默,往往是智慧的开始。而最重要的还是,读过的众多关于反恐怖主义的著作都谆谆告诫,对于借助暴力制造公众恐慌的恐怖主义行动,尽力保持生活如常很可能是对抗作为其理论基础的悲观末世论的最好武器。
直到周日下午,新闻里听到的一个名字,让我改变了想法,让我觉得有必要不揣浅薄,不考虑政治不正确的风险,写上点什么。
这个名字是Ismael Omar Moste-fai,第一个被官方确定身份的恐怖袭击者。在巴塔克兰音乐厅,这个手持AK-47突击步枪的年轻人,与他的同伴一道,对无辜的观众进行了长达20分钟的血腥屠杀,导致至少89人死亡。被警察包围后,他们引爆了身上的炸弹,但瓦砾中一根残缺不全的手指,最终泄露了他的身份。
根据目击者提供的信息,此次恐怖袭击中的大多数枪手都未曾蒙面。但在公开报道中,迄今为止仍没有公布这些袭击者的照片,让人不由得为欧洲新闻从业者的专业素质和职业道德而生敬意。然而,即便不借助图像,在听到那个名字的同时,我也几乎可以凭想象构建出一张面孔。
这种想象,源自我曾经熟识的那些名字也叫Ismael、Omar和Mostefai的年轻人。从2012年12月到2013年5月,在澳大利亚读社工课程的我被安排在南澳家庭福利署(Families SA)的未成年难民安置部门完成毕业实习。当时机构里半数以上的服务对象,是来自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等国,被人贩子辗转带到印尼,然后从那里乘船偷渡到澳大利亚的未成年难民。原本也是难民出身的同事Asif是高我几届的校友,又同在一个导师的督导下工作。从他那里,我学到许多以往全然不知的关于伊斯兰世界的知识。
Asif给我上的重要一课,就是如何把那长长一大串、读起来佶屈聱牙的名字读准,并了解各自的含义。正因如此,虽然时隔两年,我不用特别费力就能回忆起来,Ismael的意思是“上帝垂听”,而Omar这个十分常见的名字之中,寄寓着强壮、富足、雄辩、长寿等众多美好期望。听到这些名字,我实在无法想象一张冷血无情恶魔般的脸,浮现在眼前的,全是那些似曾相识的阿拉伯大男孩儿们的面部特征:长长的睫毛,羚羊一样温柔的眼睛,高挺而略带鹰钩的鼻子,浓密而自然卷曲的头发……
在我的记忆中,这些来自中东和北非的难民总体上与来自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和东南亚的难民有着十分显著的差异。年龄集中在十四五岁,通常来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大家子,英语水平不错,言谈举止、服饰爱好都泄露以往曾经有过的舒适富足的中产阶级生活。看着他们,我常常会联想起《旧约·但以理书》中描写的那些在耶路撒冷城破后被战胜者尼布甲尼撒带回巴比伦国的以色列宗室贵族少年:“……年少没有残疾、相貌俊美、通达各样学问、知识聪明具备、足能侍立在王宫里的,要教他们迦勒底的文字言语。王派定将自己所用的膳和所饮的酒,每日赐他们一份,养他们三年。满了三年,好叫他们在王面前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