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火山:战国历史的高潮与终结(2)

 
风林火山:战国历史的高潮与终结(2)
2015-12-25 13:40:30 /故事大全

《论语·季氏篇》云:“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孔子这个春秋时人的政治道德观念,大略如此。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姬宜臼得晋文侯与郑武公之助,迁都雒邑,延续周之法统;然天子自此亦沦为诸侯之附庸,礼乐征伐,无不出于诸侯之霸者,形成“春秋无义战”的纷乱局面。但其时号为“五霸”的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楚庄王与秦穆公,依旧维持了“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的基本政治伦理,虽有多欲、奢侈的小节之过,犹不失人臣之义。故春秋300年,虽有“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的乱象,大国诸侯犹能执周文之礼,尊王攘夷,稍怀求仁之心,“十世希不失矣”。

周礼的残金缺玉,在春秋初年仍得维系,关键在于井田制之存续。其时以方里为一井,900亩井田中,领主只取百亩公田,其余由农民各自耕耘,亦须助耕公田;而领主同时还负担政治、军事和教化义务,彼此间形成一种亲密的共同体,相依为命,矛盾亦不甚突出。但伴随人口之增长、耕具之进步与水利灌溉事业的发达,格局狭小的井田制难以延续,于是自前546年起,鲁国始行“初税亩”之法,不论土地归属,仅按收成抽税。由是,众人皆只尽力于私田,遂使公田废弃,继而又促成土地之买卖流转。以公卿、大夫、庶民亲密地纠结于一体为表征的封建贵族政治,乃日益失却根基。旧贵族既失其采邑,过去由彼辈独占的政治话语权,自也受到新兴势力的挑战。前514年,晋国新兴的军功贵族“六卿家”赵氏、韩氏、魏氏、智氏、范氏、中行氏尽灭旧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为10县,各令其子为大夫,形成郡县制的雏形。在此制度下,郡县政令受制于中央,郡县守的任免视乎政绩,君权逐渐摆脱了“亲亲贵贵”传统关系的束缚,再无周礼下温情脉脉的意味。而旧公族的衰落,亦促成了军功食禄阶层、自由经商者与游士的兴起。故游士纵横,百家争鸣,实始于战国。

社会学家赵鼎新将新阶层的兴起称为“二级封建化”,它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诸侯国君把新占领的土地赐授给立下战功的军事将领,换言之,授地封爵不由血统出身,而由功绩决定;二是扶植和赐授新的公族,如鲁国之“三桓”,从而为孔子所预见的“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的局面创造了可能。而二级封建化程度最高的晋,恰恰在公元前403年开启了由韩、赵、魏三家大夫裂土分疆,各自成为独立的诸侯国的局面。这三个新国家(通常合称为“三晋”)为了避免重蹈晋的覆辙,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在自己控制的领土上推行非世袭化的、以郡县制为中心的官僚体制,并在土地所有制、税收和法令上做了不同程度的调整。嗣后随着诸侯战争的扩大化,又是在三晋中的魏最早出现了以变法求富强,由封建政体向中央集权的科层制国家转型的趋势。

诸子学说的兴起与新型贵族政治家的出现,尤其能够反映此际的时代面貌。春秋时代,学术尚为贵族阶层所特有,宗教、政治、学术三者保持着最亲密的联络;贵族封建既以宗法为基础,则在学术层面也必传达一种“敬天法祖”的意味。以孔子为例,其政治学说即带有对“义理之天”的体悟和模仿,重客观、重应然。《大学》谓“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换言之,国家须施行合乎自然法的治理,以包含德性的制度吸引人民,方能走向富裕与繁荣。但随着王官之学在春秋末年的流散与分化,墨、法、农、阴阳、纵横各家在民间接续出现,其内核早已脱离了客观意味,而更具备主观色彩与实用化倾向。

战国既以“战”名,军国主义自是整个时代的主题;如何聚敛人力、物力与财富,将之用于征伐,遂成为大小诸侯一致关心的焦点。魏惠王问孟子“何以利吾国”,又问人口、领土诸事,显得操切不已。秦孝公初见商鞅,对帝王之道昏昏欲睡,唯一闻霸道,便“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赵武灵王更是不惜悖逆旧礼制中最重要的衣冠一项,改着胡服、习骑射,可见其聪明才智全在军国实务,而无暇做孔子式的修身。

这种实用主义倾向,固然失于粗鄙,亦有其直率的可爱和血气。言及财富与实利毫无羞赧之色,对儒士的劝诫亦敢公然拒斥,好勇、好货、好色,毫无掩饰。并称四公子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及其门徒食客,无一不具备此种单纯明快的情调。信陵君窃符救赵,侯生不惜以死相谢,可谓披肝沥胆;毛遂一介布衣,亦敢自荐其身、对楚考烈王口吐锋芒,缔成两国盟约;孟尝君尽蓄鸡鸣狗盗之徒,不以为耻,过某地为人所笑,即令门客屠尽当地之人,直来直往、睚眦必报。而刺客游侠事迹,尤以此际为盛。人人皆具备充分的意志自由,人人皆乐于展现生命最本真的活力,即荀子所谓“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

若自个人出身观之,百家之士亦极显五花八门、不拘一格的色彩。如商鞅、乐毅为贵公子及宦门所出,吴起、吕不韦家有浮财,张仪、范雎为贫士,申不害、赵奢为贱臣下吏,多非天潢贵胄。然能以其才具货与诸侯,借由富国强兵实现个人之野心与抱负。国家亦如个人,忽而兴、忽而衰,比拼富源,兵戈相向。此即新儒家牟宗三所言的“纯物量之精神”。韩非子说得更是露骨——所谓儒者,不过是“五蠹”之一,夸夸其谈,于事无补;“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换言之,须全然抛却“敬天法祖”的旧礼,树立纯物量的法家精神。而战国纷争究以最崇法家的秦的胜出而告终,似乎也印证了这一观点的正确性。但秦帝国竟以两世而亡,几未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精神遗产,则又映射出百家争鸣热闹光景背后的缺陷。自汉以降,历代帝王无不鼓吹尊儒尚法、儒表法里,意在以儒学之客观规诫百家之恣肆,即是对战国争鸣的远程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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