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冠华的工作,就是给北京的中小学生做自然植物的课外辅导,她毕业于北师大生命科学学院,教学植物园的老师们都有一个植物昵称,明冠华的同事把她的名字拆开,变成了“决明子”、“文冠果”、“华山松”,又从里面各取一个字,叫她“松果子”。
在明冠华的童年,“自然”是一个天天能接触的空间,安徽老家的周边都是农田,孩子们天然地找到了一些规律:大柳树下能捕到蝉,某块地里的蚂蚱最肥,抓回来能喂姥爷养的鹌鹑。明冠华的父亲经常带她出去玩,让女儿去采水边的荻花,剥开放进嘴里,尝尝花序甜丝丝的味道。长大后在课堂上学到“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时,明冠华就明白了白居易笔下,荻花像羽毛一样随风舒展的景象。
城市长大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对自然的亲近感。北京大学附属中学教师倪一农,开设了北京市中学里唯一的博物选修课。他发现很多孩子接触自然,第一反应是害怕:“这蜘蛛有毒吗?”再长大,对自然界就变成了厌恶:“地里全是虫子,多不卫生啊!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当这样的孩子变成了家长,又会延续这种隔膜。小时候还被家长教训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明冠华发现,现在的小孩连这句话都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同行朋友有次要带孩子去草地抓虫,有年轻妈妈立刻要求退课: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刨土,“玩这么恶心的东西”。还有一看就家境很好的孩子,全身是奢侈品的童装,老师说第二天要去野外,让大家穿耐脏一点的衣服。家长非常诚恳地问:“老师,什么牌子的衣服比较耐脏?”
博物课、自然教育,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出现的。倪一农解释,博物课有一定地方属性,乡村的孩子用不着,个个都是博物学家,但北上广等发达城市的孩子对自然知识完全欠缺,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以后再跳出来喊环保,“这是多可笑的事情啊!”
倪一农的课程涵盖了对生物多样性、天文天象和地矿物的观察,但起步非常简单:先领着孩子们到白河露营,出门穿什么样的鞋、背什么包,如何防水、保暖、排汗?在野外怎么自我管理,别因为一个人的伤拖累了全队?搞清楚这些,再学习看一只虫子,到底是从头认到尾,还是从尾认到头?植物是先看根还是先看花?
即便是高度城市化的北京,物种的丰富性也远远超出想象。北京西部是太行山余脉的西山,北部是燕山山脉的军都山,境内贯穿5条大河,淡水资源丰富,又处在动物的迁徙线上。最高峰东灵山海拔2303米,与平原区有2000多米的落差,相比之下,上海的最高峰大金山只有105.03米,看上去莺飞草长的江南地区,植物、鸟类等物种的多样性反而不如北京。
从北京市区出发,开车两小时以上,就会看到截然不同的自然世界。明冠华会专门为了看植物出城,北京有三大绝壁奇花:槭叶铁线莲、独根草和房山紫堇。今年早春,明冠华跟爱人在郊区看到了独根草,“留了张照片很有意思”。秋天两个人又去了密云水库,就是为了看大片大片茂盛的芦苇。
知识水平不同的爱好者看植物,会有不同的乐趣。同样讲香蕉,明冠华带小学生,就教哪个是果,哪个是花。带中学老师,就要介绍香蕉雌花、雄花开花有时间差,以避免自体授粉;讲柠檬,孩子看到长在树上的柠檬已经很惊奇了,成年人要介绍芳香油的储存位置,讲医学上知名的詹姆斯·林德,如何靠给病人吃柠檬治好坏血病的故事。
哪怕是最常见的植物,也大有可观。明冠华每天走路去地铁站,不到两公里的范围也有纷繁的世界:铁路桥上的爬山虎什么时候攀援生长,在什么温度下变红。这几年环路上种了很多月季,漂亮的花期一过,立刻有园林师傅把打蔫的残花剪掉,好让月季储蓄能量,好好休养。北京城市绿化中有很多构树,夏天会结小红花,观察附近小鸟的粪便,还能看到很多构树种子没有被消化掉。
明冠华桌子上的饼干筒里,有一大把槭树的种子,按理说槭树应该8月份结果,但5月份散步的时候,明冠华看见空中有绿色的槭树种子在漂浮。“我一直沿着路找,走了二三十米远才发现这棵树,地上都是这种带翅膀的果实。”明冠华蹲在护城河边上,捡了两个小时,凑了一大筐的量,“起码够学生用四五年了”。
舒婷的《致橡树》中有一句“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很多北京胡同的居民在种植这种凌霄花,夏天时枝蔓爬过墙头,露出橘黄的一丛。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是美国凌霄,明冠华和同事的乐趣就是寻找中国凌霄。终于在一次穿胡同时,有人发现了一丛,大家闻讯都改了上班路线,站在花丛下,驻足看一看少见的品种,再高高兴兴地去上班。
认识自然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寻找—发现—知识验证,这已经是博物生活最大的满足感了。
记者 刘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