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们以为莎士比亚那个世界,是一个只有玫瑰与宝剑、毒酒与阴谋、爱情与深吻的世界,其实一切当然远不止这些。观看一场莎剧,当你曾经无数次阅读的文字,从纸上跃然至现实,确实是一场唇齿留香的享受。
可伸缩单筒望远镜、羊毛披肩、一沓节目册,在微冷的北方晚间,走进戏院,去看一场莎士比亚戏剧。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一提起这个名字,人们脑海中总浮现出他背后那一摞摞卷帙浩繁的厚册。他的语言,描述的人性与挣扎、冲突与爆发,总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印迹性的东西。而对于大多数英国人来说,莎士比亚更是一种情结。他们从中学课本开始学他,很多人更把他当作终其一生的事业。在伦敦著名的科芬园(Covent Garden)看莎剧,中场休息或戏剧结束时,能在剧院的酒吧里听到很多头头是道的评论。英国著名文人、写出“当你厌倦了伦敦,你也就厌倦了生活”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就曾说,他的所有历史都是从莎士比亚那儿学来的。伍尔夫也很喜欢莎士比亚,我去她故居巡游的时候,讲解员介绍如今我们看见的她书架上那一排排莎士比亚,就是按照她当年房间原貌还原的。著名的湖畔诗人之一的柯勒律治,也是莎士比亚的崇拜者,他曾不止一次说:“我们如此多才多艺的莎士比亚。”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灰马酒店》中,也描述了一对男女在科芬园看完《麦克白》后,男主角说:“莎士比亚总是搞得我饥肠辘辘。”
2016年春,世界上公认的排演莎士比亚戏剧最权威的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带了三部历史剧《亨利四世》(上)、《亨利四世》(下)、《亨利五世》来到中国的国家大剧院。原汁原味的英式对白,量身定制的盔甲,从英国空运过来的道具和服装,剑术和台词指导,一切,均已准备好,在2016年的北京、上海、香港,为我们展示这一场盛宴。
那么,今天,我们将如何观看莎士比亚戏剧呢?
幕布徐徐拉开,《亨利四世》(上)开场。
冷色调的舞台背景,一群穿灰斗篷的人围成一圈。国王躺在地上,受难基督被悬挂在舞台正中上空位置(凸显着英国当时的宗教背景),俯视着这群人。然后,英国特有的钟声响起,国王从地上徐徐爬起,一束雾状金黄色光从斜上方直接打在篡位者亨利四世的身上,接着,他开始念出史上那段著名的台词:So shaken as we are……
这段台词中出现了“shake”(摇撼),是莎士比亚作品中一个高频词。而从莎士比亚自己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似乎很喜欢用“shake”这个词。“shake+speare”,意为,“摇撼长矛者”。
情节和人物
不得不说,《亨利四世》(上)第一幕这个钟声,成功营造了一种很深的意境,似乎可以立即将现场观众,拖入那个战争前夕的中世纪英格兰。英国的钟声一直和不列颠文化有着极深的联系,几乎每一个英国人,从小就是在各种钟声的涤荡中长大。英国重大历史的瞬间,钟声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召集庆典、哀悼死亡,或有某件大事发生。整个英国的历史,似都可追溯成一段钟声的历史。“二战”期间,钟声始终保持沉默。直至等到和平的那一天,它才重新响起。钟声在英国的功用,或晨起唤醒,或开始祈祷,或寓示开工,或言明战争,或表示用餐,或告诉听者现在正处于危机时刻……因此,在英国各类舞台戏剧中,钟声,也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背景音。
演员阿历克斯·哈塞尔(Alex Hassell)是贯穿这三部剧的一条主线,演绎了一个曾经荒唐不羁的叛逆王子,如何一步步成长为领导英军打败法军的贤明君主。他在《亨利四世》(上、下)中扮演哈尔(Hal),在《亨利五世》中扮演亨利五世,彼时,他已逐步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君王。这些要求他的演技需要特别有层次感。纵横观看下来,发现与别的版本的“亨利”不同,阿历克斯·哈塞尔扮演的亨利“移动感”更强,从桌子到地上,从床上到地下,从小酒馆到公寓,从战场到登基……几乎每一场演绎,他的动作幅度都非常大,给人一种前期活泼后段勇敢的感觉。最后他追求法国公主凯瑟琳的那一场戏,潇洒的凌空悬跪之极其浪漫的求爱姿势,是导演的用心,也是演员的灵动诠释。
但是,整个《亨利四世》(上、下)中最出彩的角色,无疑是安东尼·谢尔(Antony Sher)扮演的伦敦市井气息的福斯塔夫,一个落寞贵族,肥胖、好大喜功和将“干葡萄酒”(Sack)作为人生终极目标的超会赖账角色,莎士比亚创造的最伟大的喜剧角色之一。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亨利四世》(上)中福斯塔夫不断夸张自己打败人数的那段叠加式台词,现场中国观众配合着字幕居然也能笑得很有节奏感。安东尼·谢尔将福斯塔夫的“残酷贪婪”和他的“魅力”中和得恰到好处,因此尽管福斯塔夫是个缺点一览无遗的人物,观众却还是爱他。
在《亨利四世》(上)谢幕时,福斯塔夫获得了比哈尔王子、亨利四世更大更多的掌声和喝彩。
安东尼·谢尔(Antony Sher)是英国著名演员,他在1982年就加入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于英国戏剧届久负盛名。虽然有中国观众反映不喜欢福斯塔夫的“痰音”,但我却认为这恰是角色有意思的一个处理方式。直至今天,福斯塔夫这个角色仍然受欢迎是因为他的亲切感。尤其是在《亨利四世》中开战前夕他那番关于荣誉的“任性”演讲,非常有力量,很能打动人。
《亨利四世》中福斯塔夫和哈尔王子之间那种温暖的关系,也刻画得非常好。谢尔通过很多肢体动作,例如王子拍拍福斯塔夫那个胖胖的肚子,来展示王子在登基前,对福斯塔夫的个人喜爱。这种关系的塑造,也使后来登基后的王子,说出那段决裂之词的时候,更加让观者伤心。
其实,哈尔王子对于福斯塔夫的这种喜爱,正好凸显了一种“父亲情结”(Father Issues)。年轻的王子一直感到亨利四世对自己的长期失望,于是他才会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依赖投射到福斯塔夫这个父亲式的形象身上,因为福斯塔夫对他总是崇拜、喜爱甚至宠溺,于是自然的,王子也会越来越喜欢他、依赖他。
《亨利四世》中爱情的塑造也颇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剧中主要反派角色潘西(Percy)和妻子的那番关于“我爱你,你爱不爱我”的互动。当潘西之妻绝望地问他到底爱不爱她的时候,他没有回答。看到这段时我的心不禁抖了一下。传说莎士比亚曾抛弃他的妻子安·海瑟威(Ann Hathaway)和孩子,去伦敦追寻自己的文学梦想。这和潘西抛下妻子,义无反顾走上战场,去完成自己的“英雄事业”,居然有着某种相似。
值得一提的是,潘西这个角色,除了他近乎自杀式的勇敢外,我们还看到了一丝脆弱。某种程度上,他正是用他种种“有勇无谋”的行为,来掩饰他内心的空荡。像他这样的勇士,一生一直在等待一种召唤,一个生存的目的。而一旦他找到他认为是对的“目标”,他会竭尽全力、牺牲自我地去完成它,在此过程中,他不会停下来思考,那个“目标”究竟对不对。
最后观看的下午场《亨利五世》,完结了莎士比亚完美的“伊丽莎白圆圈”。这个“圆圈”,是从《理查二世》开始,至《亨利四世》(上、下)达到一个悲喜剧结合的顶峰,最后落到《亨利五世》,完美收官。值得一提的是,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戏剧排演,也是按照这样一个“圆圈”进行。早在2013年,该剧总导演格雷戈里·道兰(Gregory Doran)就排演了由大卫·田纳特(David Tennant)主演的《理查二世》;2014年,安东尼·谢尔主演的《亨利四世》在英国上演;再接着,则是阿历克斯·哈塞尔的《亨利五世》。这次在中国,我想他之所以选择《亨利四世》作为开幕,或许是因为福斯塔夫这个人物真的过于出彩,而且具有一种国际性搞笑,中国观众比较容易切入。事实上从当天剧场上映的效果来看,这个选择或许是正确的。拜字幕所赐,在《亨利四世》上演时,全场的笑声如滚浪般绵延。
《亨利五世》中有一段著名的台词:
“Once more unto the breach,dear friends,once more…”
这段著名的战场宣言,以往被用过的处理方式是震颤、激昂、毛骨悚然、极具煽动性的怒吼。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此次却没有这样处理,他们的演员在处理这段台词时,是迟疑、嘶哑、低回、绝望而深沉的,而不是像以往那种单纯性嘶吼桥段。不得不说,这三出戏剧,在很多地方都做了某种程度上的颠覆和现代化改进。比如哈尔王子刚出场时的半裸,哈尔王子和自己的好朋友(Mate)在打完球后要换衣梳洗时的再度半裸;比如《亨利四世》(下)开场,旁白者出现时拿出手机和台下的观众进行自拍,《亨利四世》(下)和《亨利五世》的旁白者都穿的是现代衣着、本色出演。我认为这一处理方法很有趣,有意将旁白者的角色变得更加“旁观”。不穿戏服,让他们从整个剧的情节中跳脱出来,从而使整场剧呈现出一种更加立体的效果。
《亨利五世》的一大亮点当属演员奥利弗·福德·戴维斯(Oliver Ford Davies)。当他穿着对襟毛衣和红色围巾作为旁白者出场的时候,我不由得再次对这个老头儿感到亲切。他的叙述方式有一种强烈的怀旧气息,使得整个《亨利五世》更加悠远。奥利弗·福德·戴维斯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罗杰疑案》中所扮演的凶手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在《权力游戏》中,他扮演的学士(Maester)克瑞森(Cressen)也演技不俗。
私底下,戴维斯其实是那种典型的幽默而绅士的英国老头儿,发布会上他说了很搞笑的一段话:“40年前我是《亨利五世》的替补旁白,今天,我终于成了《亨利五世》的正式旁白。从替补到正式,也不过花了我40年而已。”这段话用英语说出来更搞笑,是一种典型的英式自嘲幽默。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亨利五世》中导演道兰将最后一幕谈判的戏,成功加入一丝幽默的色彩。而男主角对法国公主凯瑟琳层层递进的表白也在幽默的同时掺有一丝浪漫。最后,当亨利五世说“接受我吧,作为一个国王……”之后,他把王冠戴到头上,动作和语言配合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佩服莎翁玩转语言和女人心的功力,任何女人听见这段排比式的告白,相信都会动容。
近乎变态地追求细节
英国人对于道具的严苛早在《唐顿庄园》就让全球观众有了深刻印象,而此次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严苛程度不输于此。排练时我有幸进去观看,坐在第一排,可以清晰瞥见第一幕主角念的一封信上有红色的火漆封印;信的背面,则透露出淡淡的黑色英式花体笔迹。接着在后台的采访中我也问到了这一点,执行导演欧文·霍斯利(Owen Horsley)说他们准备了至少几百封信,因为剧中有一封信,是要被演员撕掉吃进嘴里的,所以他们要不停地准备。而第一场时国王手中捧着念的那封带有火漆印的信,从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高级舞台/道具技师西蒙·派克(Simon Packer)那得知,是由道具部门“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士”写就的,她擅长各种英语花式文体的撰写。
西蒙·派克还介绍,这次“亨利剧”(Henry Plays)中出镜较多的木质悬挂式窗幔背景是在上海制作的;而王冠、盔甲等大部分的道具、服装,都是在皇家莎士比亚公司所在的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Stratford-upon-Avon)制作完毕,并空运带来中国。这次《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共有两个王冠,西蒙·派克说,每个造价约合人民币2万元左右。
“我们将大部分在中国无法重新制作或在中国重新制作太昂贵的道具,从英国空运过来。”派克说,“但有一些诸如背景墙和投影出来成为森林的树枝造型等,是在上海制作的。”
同样让人赞叹的还有英国演员的敬业。排练时我坐在第一排,因此,可以清晰看到各个配角,每一个脸上都很有戏。他们虽然没有任何台词,但当主角说出国家形势忧急的时候,他们脸上都露出了适当的忧虑、关切的神色。
此次演出,大部分配乐都是现场伴奏。演员们中间穿插的歌,也是现场演唱。乐队穿着中世纪的衣服,站在舞台的二层高台上,远看结构感非常强。
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SC)在英国的地位也非同一般,每次上演,几乎都能获得许多好评。这次在中国上演的三部戏剧之前在英国已经上演,媒体也多给出好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是众多英国优秀演员的摇篮,刚刚去世的“斯内普教授”艾伦·里克曼(Alan Rickman)就曾经是RSC的演员,还有电影《毕业生》的主演达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老戏骨朱迪·丹奇(Judi Dench)、在众多英剧中经常出镜的提摩西·道尔顿(Timothy Dalton)、查里斯·丹斯(Charles Dance)……
斯特拉特福德是传说中莎士比亚的出生地,也是如今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所在地。Stratford-upon-Avon,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也是很多老一代英国人心中一种情结性地域。RSC在这里也有自己的剧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英式酒吧文化还没有像今天这般在年轻人群体中占据如此主流地位时,去Stratford-upon-Avon看一场莎剧,也是一种很时髦的活动。在那里,你或可遇到会引用莎士比亚的年轻人,成就一场美好爱情。
斯特拉特福德几乎是全英国的文学朝圣者们不得不去的一个地方。在这座小镇,可以看见莎士比亚出生时的房屋,一座有着深褐色屋顶、浅棕色墙体的都铎式建筑。和英国很多作家故居一样,这座房子被改成了纪念馆,里边的展览保留着英国人一如既往的苛求细节的作风,绝对值得走一趟,如果你喜欢莎士比亚的话。
据说,1597年,莎士比亚花60英镑在斯特拉特福德买了一座房子,在那座房子里创作了许多剧本。如今,这座小镇已经充满了各种莎士比亚主题的酒吧、茶室、咖啡馆和礼品店。今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相信各种纪念活动以及参加人数将会更多。莎士比亚在《驯悍记》中第一次写到故乡的风土人情,在今天,似乎仍能在斯特拉特福德的某个转角,寻找到旧日痕迹。
其实,莎士比亚的生平至今仍是个谜。斯特拉特福德派认为,莎士比亚生前其实是个很富有的人,一年有1000英镑的收入。但牛津大学的文学系教授沃特·雷利(Walter Raleigh)爵士却认为:“关于莎士比亚的早期生活,一直有很多无价值的怀疑……关于莎士比亚在伦敦的具体生活,我们更是无所知的。”
但是,在关于莎士比亚的种种传闻中,有一点却是能够肯定的,即他确实是一个伦敦居民。1598年,伦敦的一个收税人(Tax Collector)曾经寻找过他,因为他没有缴纳税款。
尾声
音量巨大的舞台音乐响起,穿着中世纪服装的演员,从幕布后走出,凝重朗诵大段大段的莎翁台词。人们也许听不懂,也许想睡觉,也许会不自觉拿出身边手机看,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尽量不要放弃这种近距离触摸莎士比亚原文的机会吧。其实,一场莎士比亚剧,就算只听懂了几句话,诸如,“战争的边缘,就像没插入鞘的刀”(The edge of war,like an ill-sheathed knife),或“让血更多地搅拌吧”,也是值得的。毕竟,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也是能让人沉思许久的。
但凡有一点英语基础的人,真的不要看字幕。任何外语剧,一旦看了字幕,则与你真正触到那部作品的精髓,就已经隔着万水千山了。主演阿历克斯·哈塞尔告诉本刊,他曾经也看过那种一个字不懂的外文剧,并且没有字幕,就是看“戏剧的张力”,透过演员的表演触到一些超越语言的东西。
很多年前,我们以为莎士比亚那个世界,是一个只有玫瑰与宝剑、爱情与深吻的世界,其实它当然远不止这些。人们喜欢莎士比亚,最初是因为喜欢他的句子,然后这些句子被一些人在舞台上声情并茂地念出来,并配合着音乐灯光背景。于是这一切成了戏剧。再然后,我们在一些深夜中,有时会不自觉浮现出他说过的那些句子。在脑海中,久久回响。
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终极魅力吧。
文 张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