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铸就了一个强大的非洲帝国,帝国留下的古迹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国家的新图腾,但其实这个帝国的缔造者并不是这块地方的原住民,那些人已经被赶到了沙漠里,几乎就要被灭绝了。
从哈拉雷到马斯温戈
“主啊,你是我们的看护人,我们要永远跟随你,请你保佑我们旅途平安。”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坐在一辆大巴车里,准备从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长途汽车总站出发,去250公里远的大津巴遗址参观。开车前售票员把一位牧师请上了车,用英语念了一段祷告词。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早已知道大部分津巴布韦人是基督徒。真正让我惊讶的是我手里那张长途车票上居然印着一段英文警示语,大意是说,可能会有宗教人士上车从事和宗教有关的活动,敬请乘客谅解。
我不记得自己在欧美国家看到过如此政治正确的警示语,没想到却在津巴布韦看到了。
这辆大巴车虽然有年头了,各种部件都相当陈旧,但车内设施齐全,窗帘头枕垃圾袋什么的应有尽有,而且相当干净。虽然不断有小贩上来叫卖各种零食小吃,但他们全都转一圈就走,一点也不像南亚一些国家的小贩那样执著。司机和售票员全都穿着正装,车内乘客也都衣着整洁,举止彬彬有礼,说话声音很轻,一点也不像是“新闻联播”里经常出现的那些非洲穷人,更不像是来自一个刚刚经历了史上最夸张通货膨胀的国家。
上午9点,大巴车准时出发,在滚滚车流中穿城而过。哈拉雷市中心高楼林立,建筑风格五花八门,从典型的殖民地风格石头建筑到玻璃墙面的现代化高楼应有尽有,虽然看上去有些不成章法,但街道还算干净,路边很少见到非洲城市常见的摆摊小贩。后来得知这是因为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在2005年发起了一个“清理城市贫民运动”(Murambatsvina,本意为清理垃圾),动用军警把城里的小商小贩全都赶走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穷人们在路边搭建的各种临时窝棚也都被强制拆除。此举虽然让哈拉雷变得清洁了,但却导致上百万城市游民无家可归,被迫回到农村。
哈拉雷中心城区面积很小,大巴车很快就驶上了一条高速公路。这条路是连接哈拉雷和约翰内斯堡的主干道,公路质量相当好,但路上车辆并不是很多,车速很快。这条路地处津巴布韦中部高原,平均海拔在1500米左右,气温并不是特别高,起码早晚还是相当凉爽的。放眼望去,公路两边全是低矮的灌木丛,看不到多少农田,也没有太多村庄。构成灌木丛的植被种类单调,看上去千篇一律,让人昏昏欲睡。我曾经在南部非洲游历过好几次,知道整个地区都是如此,如果没有野生动物的话,这地方很难吸引来游客。
大约开了两个小时后,大巴车停在路边一个休息站休息。这里的厕所相当干净,而且备有卫生纸,一点也不比欧美的长途车休息站差。但有一点和欧美不同,那就是休息站附近的阴凉地里坐着不少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们。后来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津巴布韦城镇都是如此,这一方面说明这个国家的失业率相当高,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国家的人有点懒。
大约4个小时后,大巴车到达了津巴布韦南部重镇马斯温戈(Masvingo)。我下了车,在路边一个加油站里找了一辆私人出租车,载我去20公里外的大津巴遗址公园。
“现在是旅游淡季,能拉个客人可真不容易。”路上这位司机对我道出实情,“最近几年来津巴布韦旅游的人越来越少,我只能靠走私外汇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果然,大津巴遗址公园门口冷冷清清,我是唯一的游客。进门后我听从管理人员的建议,住进了遗址公园内唯一的游客营地,这个营地其实就是政府修建并管理的简易旅馆,由十几个简陋的小木屋组成,虽然价格并不便宜,但我别无选择,能有个住的地方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到当天晚上水管居然坏了,连洗漱用水都没有,可钱还是照收不误。
管理员告诉我,我是当天唯一入住的游客。除我之外还有一辆大巴车停在营地里,那是南部非洲常见的陆上旅行团,团员们自己搭帐篷自己生火做饭,营地赚不到什么钱。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津巴布韦的旅游业实在是太不景气了,让人颇感意外。要知道,大津巴是撒哈拉以南非洲最大的中世纪古建筑,所有旅游书上都说大津巴在南部非洲的历史地位相当于欧洲的帕特农神庙、南美洲的马丘比丘、东南亚的吴哥窟、南亚的泰姬陵和中国的古长城,后面这几个地方即使是淡季也都人满为患,而津巴布韦又没有战争,为什么会如此冷清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走进了大津巴。
大津巴传奇
“大津巴”全称叫作“大津巴布韦”(The Great Zimbabwe),在约700公顷的土地上零散地分布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石头房子,“津巴布韦”在绍纳语里就是石头城的意思。遗址的主体部分可以分成山下的后宫和山顶的卫城两部分,我按照路牌的指引首先来到位于山下的后宫,它就像其英文名称The Great Enclosure所暗示的一样,是一个用石墙围起来的圆形建筑,原来的茅草屋顶当然早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直径约100米的围墙,墙体由无数块花岗岩堆积而成,最高的地方超过了10米,最厚的地方超过5米,从远处看还是挺震撼的,但走近了就会发现这些石块的堆积方式相当普通,和我们熟悉的砖墙没有区别。虽然接缝处没有用灰浆,但无论是墙体的打磨还是接缝处的细腻程度都远不如南美印加人修建的那些严丝合缝的石墙那样令人难忘。
我顺着一条用石块垒成的甬道走近后宫,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内墙,两墙之间的缝隙还不到一米,一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看来这座后宫的设计其实是相当随意的。可惜的是,那天除了我之外居然连一个游客都没有,我想拍张照片都找不到参照物,无法表现出墙缝是多么的窄。
我侧着身子穿过这条窄缝,又往前走了没多远,眼前出现了一个约有10米高的圆锥塔(Conical Tower),塔身同样是用花岗岩石堆积而成,内部很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我绕着塔转了一圈,发现塔的底部有一处地方的石块略显凌乱,似乎是被拆开来过,原来当年有位考古学家试图从这里打开一个缺口钻进塔内寻找传说中的宝藏,没想到这个塔竟然是实心的,里面什么也没有。没人知道古人为什么要修这样一个实心塔,有人猜测它可能是一种生殖图腾。
后宫的高墙和圆锥塔是津巴布韦的象征,就像中国的长城一样,被弃用前的津元纸币上就印着它们的照片。后宫周围还有不少残垣断壁,但无论是复杂程度还是保存的完整性都远不如后宫,普通游客不看也罢。
平心而论,如果只看房屋的建筑技巧或者遗址的整体规模的话,大津巴与和它几乎同时代建造的马丘比丘或者玛雅金字塔相比差得太远了,甚至连比它古老得多的埃及金字塔或者中国长城都不如,或许这就是大津巴游客稀少的原因吧。但是,衡量一个古代遗址的价值绝不能只看其外表是否美观,或者建筑技巧有多么高超,而在于它能传递多少关于古人的信息。整个撒哈拉以南地区的非洲留下来的遗址非常少,导致我们对于非洲先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的了解极为有限。对于任何一个民族而言,要想理解它的现状,就必须了解它的过去,大津巴就是我们理解津巴布韦,乃至整个非洲的一把钥匙。
对于大津巴来说,最有趣的还不是地面上的那些石墙,而是地下挖出来的文物。当年考古学家们在后宫的地下挖出过不少有趣的东西,它们大都被保存在遗址公园内的一个博物馆里,其中最重要的文物当属鱼鹰形象的石雕。非洲鱼鹰(African Fish Eagle)是南部非洲特有的一种猛禽,大津巴遗址附近的一个湖是它们捕鱼的地方,当地人将它视为图腾,就连津巴布韦国旗上也有鱼鹰的图像。但是,如此明显的地域标记物也没能让早年的白人殖民者相信大津巴是当地人建造的,因为他们对黑人存在严重的偏见。
根据史料记载,第一个“发现”大津巴遗址的是16世纪初期的葡萄牙探险家,但他们只对这个地方做了简单的描述,并没有给出任何评价。葡萄牙殖民者一直试图占领津巴布韦,却被当地部落联合起来打退了,一直到18世纪末期英国人到来之后大津巴这才终于迎来了第二拨欧洲游客。这批人当中有不少考古学家,他们看到大津巴高高的围墙后便认定这座建筑不可能是黑人祖先建造的,而是外来移民的作品。其中一部分人认为大津巴是希伯来《圣经》中提到过的那个和所罗门王同时代的示巴女王修建的行宫,另一部分人则相信这是腓尼基水手或者阿拉伯商人修建的。当年居住在这块地方的黑人原住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就让白人殖民者们更加坚信大津巴绝不是黑人造得出来的。直到1932年有位德国考古学家对遗址进行了系统的挖掘和研究,终于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大津巴确实是在此地生活的黑人所建,时间跨度大约是从11世纪开始,直到15世纪时整座城被遗弃为止。
那些黑人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座宫殿呢?考古学家挖掘出来的文物给出了答案。研究人员在大津巴遗址找到了大量来自中东地区的玻璃珠子、硬币和衣物,甚至还找到了不少中国生产的青瓷,这些东西都是阿拉伯商人最喜欢的贸易品,说明这地方曾经是整个南部非洲地区的贸易中心。阿拉伯商人早在1000多年前便驾船来到东部非洲,比葡萄牙人早了500多年。这些阿拉伯商人在东非沿岸建立了几个定居点,开始和当地人做生意,如今居住在东部非洲的斯瓦西里人(Swahili)就是双方在基因和文化等方面互相交流后的结果,斯瓦西里语里夹杂了不少阿拉伯语单词就是明证。
早年的阿拉伯商人最喜欢非洲的动物制品,尤其是非洲象牙,质地比亚洲象牙软,更适合雕刻。但象牙的供应毕竟是有限的,好在阿拉伯商人很快就发现了另一样好东西,那就是黄金。津巴布韦中部高原盛产黄金,大津巴遗址不远处就有一个被废弃的金矿,从规模看产量应该是很高的。虽然现在津巴布韦的黄金进出口总量仅仅排在世界的第15位,但中世纪时的津巴布韦绝对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黄金出口大国。据统计,公元1000~1600年间津巴布韦一共发现并开采了4000座金矿,加起来一共生产了600吨黄金,而同一时期全世界的黄金总产量还不到2000吨,由此可见当年建造大津巴的那个非洲帝国肯定富得流油,有足够的财力和物力为国王的众多妃子们建造这样一个奢华的后宫,而国王本人则住在山顶的卫城。
卫城这个名字显然来自雅典,其实这就是建在山顶的皇宫。这座山位于后宫附近,高约100米,上山的路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其中有一段路居然是从两块几乎靠在一起的大石头中间穿过,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在半路遇到一位正准备下班的公园管理员,他自告奋勇要给我当向导,看上去似乎他一整天都没见到游客,想找个人说说话。
“这条路是故意这么修的,当年的国王就是靠这个挡住了入侵的敌人。”他指着上山的小路对我说,“我们绍纳人的祖先充满了智慧,这才得以成为津巴布韦的统治者。”
这位导游一看就是个爱国主义者,对祖国爱戴有加。山顶的皇宫无论是花岗岩石块的堆积方式还是墙体的完好度都和山下的后宫差不多,但在他嘴里完全变成了举世罕见的杰作,甚至连曾经住在卫城的八任国王都成了夜御十女的异能人士。
“我们的国王有200个老婆,平时住在山下的后宫,每天晚上他手下会选几个老婆送上山来,国王能让她们全都非常满足。”他指着山下的后宫对我说,“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祖先有一种草药,让国王具备了这种能力。”
“这种草药现在还有吗?”我好奇地问。
“有啊!你看那边有个小村庄,村里人有这种草药,你可以去买。”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几座尖顶的茅草屋。这是非洲最为常见的样式,大概和大津巴鼎盛时期普通老百姓居住的茅屋没什么两样。据说大津巴最多时住了将近两万人,但这座规模宏大的城市不知为何只维持了300年就销声匿迹了。没有证据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大规模战争,因此有人猜测可能是气候变化导致的粮食歉收,或者人口膨胀导致粮食不够吃的缘故,也有人认为是金矿开采殆尽后这群人搬到了其他地方。另据考古学家分析,大津巴的居民们没有发明出轮子,因此也就没有马车,运输能力有限,再加上这个民族没有文字,管理能力不足,是一个相当脆弱的文明,任何一个在后人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都有可能导致整个文明的解体。
虽然那个导游有点爱吹牛,但我还是决定跟着他走,起码可以知道当地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祖先的。他带我去看了那个著名的回音壁,其实就是一个开口朝外的山洞,据说国王就是站在洞口向山下民众发号施令的,洞的内壁可以把声音反射出去,起到了扩音器的作用。他还带我去看了山顶的一块巨石,从某个角度看有点像鱼鹰的头,据他说这就是为什么国王要把皇宫建在这座山上的原因,这样就相当于获得了鱼鹰的神力,因此也就取得了统治的合法性。
总的来说,建造大津巴的这群人在很多地方都还处于人类文明的初级阶段,难怪某些考古学家不相信大津巴是他们所建。不过,这些考古学家也并不是没有私心的,他们抱着先入为主的成见,竭力要证明当地人尚处于未开化的原始状态,这样一来白人实行的殖民统治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在很多现代民族国家的统治者眼里,历史古迹从来就不是中立的,要么是用来展示民族独特性的舞台,要么是用来证明统治合法性的工具。津巴布韦的统治者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将大津巴奉若神明,就是为了证明绍纳人的祖先才是这块地方的主人。独立后的国家之所以改名津巴布韦,就是为了展现绍纳人对文化传承的重视程度。这种传承是现代民族国家的法理基础,也是团结民众的绝佳黏合剂。但是,如果真要较真的话,绍纳人并不是这块地方最早的居民,甚至也不是英国殖民者最早见到的人。
南部非洲的主人
我的下一站是布拉瓦约(Bulawayo),这是津巴布韦的第二大城市,位于大津巴西边200多公里远的地方。两地之间没有直达班车,只能先去马路上拦顺风车回到马斯温戈,再坐当地人的长途客运小巴去布拉瓦约。我以前还没有在马路上拦车的经历,没想到第一次就给了非洲。
拦车很顺利,很快就有一辆小丰田停在我身边。后来我才知道,津巴布韦的公共交通很不发达,像这样的偏远小镇只能靠顺风车,所以有不少人开着私家车在路上拉活儿,招手即停,随上随下,倒也很方便。问题在于,车主为了多挣钱不惜超载,很快这辆五座两厢二手轿车里就挤进了7个成年人,其中两人只好坐在了后备厢里。
到了马斯温戈,我很快就找到了一辆去布拉瓦约的长途车,谁知这辆车居然也是随上随下的那种,而且是不挤满了人不发车,几乎全程都处于超载状态。让我略感惊讶的是,虽然车厢里人挤人,味道也不那么令人愉悦,但没有一个人抱怨,也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一开始我把这归功于津巴布韦人脾气好,这种拥挤程度要是在国内肯定吵起来了,但我后来发现,像这样的拥挤程度在津巴布韦是常态,也许人家早已习惯了,不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归根结底,每个地方的“吵架阈值”都是不一样的,和国情有关,没必要上升到民族性的高度。
因为全程走走停停,200多公里的路居然开了8个小时。别小看这200公里距离,我已经离开了绍纳人的地盘,来到了恩德贝利人的家乡。恩德贝利是津巴布韦第二大民族,布拉瓦约是他们的首府。这座城市明显比哈拉雷要脏一些,但却也更热闹,马路边全是小贩,穆加贝的“清理城市贫民运动”显然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
“恩德贝利人和绍纳人一直不睦,曾经为此打过一场内战,如今双方的民族矛盾已经消解了,布拉瓦约常住人口当中有一半都是绍纳人了。”我住的旅馆老板对我说,“不过,今天的布拉瓦约变成了津巴布韦反政府势力的大本营,绝大部分人选举时都投反对党的票。”
恩德贝利人的祖先原是祖鲁国(Zulu)下属的一个部落,这个祖鲁国原本是生活在南非东南部的一个黑人部落,19世纪初期该部落出了一位尚武的国王,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祖鲁王沙卡(Shaka)。此人建立了南部非洲的第一支职业化军队,其士兵一辈子不准结婚,专门打仗。他率领这支部队到处打家劫舍,用残暴血腥的手段征服了其他部落,成为整个南部非洲的统治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沙卡就像是中国的秦始皇,自他开始南部非洲的政治构架便从松散的部落联盟转变为以沙卡为国王的中央集权模式。
姆兹里卡兹(Mzilikazi)是祖鲁国下属的一个部落的酋长,但他不愿意臣服于沙卡国王,便率领手下人逃到了北方高原,即今天的津巴布韦境内,最终选择在布拉瓦约安营扎寨,他们就是今天的恩德贝利人的祖先。当时从祖鲁国里逃出来不少类似的部落,它们四处流窜,不断袭击当地原住民,逼得人们无家可归,四散奔逃。这段时期史称“迪法盖”(Difaqane),意为“强迫迁徙”或者“强迫分散”。这一时期的南部非洲很像是中国的战国时代,今天的南非北部、津巴布韦、博茨瓦纳、莱索托和斯威士兰在迪法盖期间全都是一片混乱,是军阀混战的战场。
恩德贝利是个游牧民族,其成员本来就擅长打猎,再加上酋长姆兹里卡兹由从沙卡那里学来了军团制度,率领这群专职士兵不断骚扰周边部落。当时居住在津巴布韦高原,主要以务农为生的绍纳人就这样成了恩德贝利人的手下败将。在绍纳人撰写的津巴布韦历史书里,恩德贝利人被描绘成一个来自南方的蛮族,生性残暴凶恶,专靠抢劫为生。这个描述虽然有泄私愤的嫌疑,但在恩德贝利语里布拉瓦约确实有“屠杀之地”的意思,恩德贝利人比较善于打仗应该是没错的。
当英国人首次来到津巴布韦时,第一个和他们打交道就是恩德贝利人,而不是绍纳人。恩德贝利人曾经以此为据,试图成为津巴布韦的新主人。无奈绍纳人人数占优,最终还是后者赢了。
不过,如果用历史的眼光来看,无论是绍纳人还是恩德贝利人都不是津巴布韦最早的定居者,这个头衔必须让位给科伊桑人(Khoisan)。要想了解他们的故事,就必须去马托博(Matobo)国家公园走一趟。旅游书上说这座公园里保存着大量科伊桑人的壁画,是整个南部非洲地区看科伊桑壁画最好的地方。
马托博坐落在布拉瓦约以南33公里的地方,出租车司机载着我径直开进了公园,然后顺着一条柏油马路直奔第一个目的地波莫维(Pomongwe),据说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洞,科伊桑人曾经以此为家。这个洞果然非常大,洞口也相当隐蔽,可是洞内的壁画却极为模糊,几乎看不清了。
“波莫维是较早发现的有壁画的石洞,当年有几个考古学家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打算用植物油来保护这些壁画,结果油把壁画溶掉了,非常可惜。”负责看管石洞的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但后来人们又在保护区内发现了好几千个壁画,有几个洞穴里的壁画保存得相当完好,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我立刻决定雇他为向导,带我们去看壁画。出租车开了9公里后来到一座山的脚下,我们下车徒步向山顶进发。半山腰有个名叫恩斯瓦图吉(Nswatugi)的山洞,洞本身很小,但里面的壁画把我惊呆了。画的内容无甚稀奇,无外乎是各种非洲动物,以及人类劳动时的场景,但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形象全都栩栩如生,绘画者的技巧实在是太高超了。更赞的是,这些壁画都用动物脂肪混合着红色黏土画成,经过了数千年后颜色居然还是那么鲜艳,简直匪夷所思。
接着我们又开了13公里,去了一个名叫斯洛兹瓦尼(Silozwane)的山洞,这个洞的位置更高,我们顺着山坡爬了很久才到。但这番努力显然是值得的,这个洞内保存的壁画比上一个洞更加逼真,颜色也更加鲜艳,内容也更丰富。我居然看到了一条长着鹿头的蛇,自然界显然没有这种动物,这是画家凭想象画出来的。
我在这些壁画前凝视良久,试图想象当时的场景,以及作画之人创作这些壁画时的心情。我心里知道,他们才是南部非洲最早的定居者,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最早的旅行家。他们依靠打猎和采集为生,几乎没有为后人留下什么实物,这些画是研究他们的最重要的线索。
众所周知,人类诞生在非洲,但具体位置存在争议,目前主流的看法认为智人诞生在东非,也就是今天的肯尼亚、坦桑尼亚和埃塞俄比亚一带。我们的祖先在这块地方生活了十几万年之后,其中一部分富有冒险精神的人开始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长途旅行,其中一部分人往北进入阿拉伯半岛,他们是所有非洲之外的人类的直系祖先。另一部分人决定向南走,进入了今天的南部非洲,他们就是科伊桑人的祖先。在这个故事里,命运和人类开了第一个玩笑。往北走的那群人运气好,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往南走的那群人很快发现他们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前方再也没有什么新大陆值得去征服了。于是他们留在原地,继续过着狩猎加采集的古老生活,他们就是桑人(San)的祖先。
有限的考古证据显示,桑人在南部非洲至少有3万年的历史。之后有一群学会了饲养牲畜的科伊人(Khoi)来到这里,和桑人混合后变成了科伊桑人。虽然科伊桑人掌握了畜牧业,但他们不会制造铁器,社会组织构架也很原始,一直处于石器时代。不过,这不等于科伊桑人就是什么都不懂的野蛮人,马托博保护区里的这些壁画就是明证。同位素分析显示,这些壁画最早的画于1万年前,最晚的也有数千年的历史了。
大约在3000年前,有一个掌握了铁器制造技术的原始部落从西非和北非出发向南方迁徙,逐渐占领了整个撒哈拉以南非洲,历史学家称之为班图人(Bantu)。今天居住在东非、西非和南部非洲的绝大部分黑人都是班图人的后代,他们被分成600多个不同的部落,所说的语言都属于班图语系。
班图人早在500年左右便到达了南部非洲,他们创建的文化史称沟口米尔(Gokomere)文化,大津巴就是由这群人建造的。之后他们进化出了许多不同的部落,祖鲁就是其中之一。换句话说,无论是绍纳人还是恩德贝利人本质上均属于班图人,他们都是外来移民,属于南部非洲的殖民者,科伊桑人则是被殖民的对象。不过,班图人的殖民过程要温和得多,主要是通过通婚和兼并来实现的,其血腥程度比后来的欧洲殖民者差远了。
根据最早到达南非的欧洲水手们的描述,16世纪时南部非洲的班图人和科伊桑人还处于混居的状态,双方相安无事,但今天的科伊桑人全都被赶到了纳米比亚和博茨瓦纳的沙漠之中,津巴布韦境内几乎没剩下几个人了。从壁画的数量可以知道,马托博保护区曾经是科伊桑人的家园,如今这个地方却变成了野生动物的天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白人来了。
文 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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