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美关系正按照安倍的意愿,朝着主权国家之间平等的“正常化”方向演变。里根总统能逼中曾根康弘首相签“广场协议”,如今奥巴马却无力让历史重演。这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4月27日至5月3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对美国进行了国事访问。这次高规格的访问最受瞩目的看点之一是日美签署新版《日美防卫合作指针》,也就是说两国军事同盟得到了升级。但如果就此认为安倍铁定把日本绑在美国的“战车”上,甘当美国东亚军事布局的急先锋,那显然是对安倍外交战略的误读。这次访问的另一关注点是,日美两国并未就TPP谈判达成妥协。虽然最终达成妥协只是时间问题,但日美围绕TPP谈判的攻防,也折射了日美关系正在出现的变化。
日本通过日美同盟成长为经济大国,如今也在借这一同盟成长为政治大国。在对美外交上,日本的“配合”与“不配合”,都有必要从日本对日美同盟的选择性利用角度去理解。
如何看待安倍访美
无论在象征意义还是实质意义上,安倍对美国的访问在日美关系中都算得上具有历史意义。从象征意义来看,安倍是9年来首次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的日本首相。当然,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他还是首位在美国国会对参众两院议员发表演讲的日本首相。从个人关系层面看,访问期间在语言乃至肢体语言上安倍与奥巴马也是尽显“和谐”。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学者斯科特·斯奈德,就认为安倍访美是一个“非常好”的访问。他特别提到,“重要的是,没有出现他(安倍)寻求向美国、日本和世界其他国家传递模糊信息和形象的失言”。斯奈德指的显然是去年4月奥巴马访日期间,在联合记者会上安倍当场为参拜靖国神社辩解,导致奥巴马当时面露愠色的事。
实质意义主要体现在两份文件上,即《日美愿景联合声明》和新版《日美防卫合作指针》(以下简称《指针》)。这两份文件都凸显了日美合作将提升到新水平。用在《指针》中出现且安倍本人多次使用的词汇,叫“无缝合作”。斯奈德认为,《指针》有助于同盟的现代化,强化威慑力,更好地为两国应对新的安全挑战做准备。与1997年旧版《指针》相比,新《指针》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突出日美同盟的全球性,即两国安全合作的范围不再局限于日本及其周边。在美国亚太安全研究中心学者杰弗里·霍侬看来,《指针》预示着美日安全同盟的转型,“它们(美日)不再仅仅聚焦于防卫日本”,“日本明确了在自我防卫以外‘做更多’的意愿”。
不过,两份文件的签署只是为日美同盟的升级打开了方便之门,同盟升级到何种程度事实上取决于两国今后的互动。与1951年的《日美安保条约》不同,《指针》没有走议会程序,也就是说本质上对两国政府都不具备法律约束力。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学者尤安·格雷厄姆认为,“虽然《指针》为同盟制定了指导性框架,但并不具有约束性,其实施关键取决于日本的政治承诺”。从这个意义上说,日美同盟还没有升级到北约的水平。比如,北约有相关条约规定国防支出不低于GDP的2%(尽管多数成员国未履行),这就涉及成员国内部议会、预算、行政等方面的问题,但《指针》中并没有类似规定。
日美没有就TPP达成妥协,是安倍访美另一受关注的焦点。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东亚问题专家米雷娅·索利斯此前曾撰文称:“我们需要的是两国领导人简单但有力的声明,即美日已在贸易问题上克服了过去的分歧。如果我们在首脑峰会期间看不到这样的声明,这场峰会至多只能算是部分成功。”安倍就历史问题的表态是另一看点,他在国会的英文演讲中,用的是“repentance”(忏悔)而不是更直白的“apology”(道歉)。尽管包括斯奈德在内的某些美国学者,解读出这两个表述之间的相似性,但杰弗里·霍侬认为,安倍的问题,不在于没有为日本的侵略行为道歉或没有坚持以前的道歉,而在于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日本领导人发出模糊的信息。
同盟升级的背后
安倍的修正主义倾向不仅体现在历史问题上,日美关系也是他的“修正”对象。英国华威大学日本问题专家克里斯托弗·休斯,在最新出版的《安倍主义下的日本外交和安全政策》一书中写道:尽管有观点认为安倍本质上是务实的,但很明显的是,他的世界观一直以来都以强烈的修正主义意识形态为支撑,现在已完全体现为日本外交和安全政策的主要驱动因素。解禁集体自卫权、强化日美安全合作,意在升级日美同盟。但同盟升级的另一面是日本在日美同盟中地位的提升,这也是安倍推动日美同盟升级的真实用意。美国进步中心学者格兰·夫库什马(Glen Fukushima)认为,在日本国内外,很多人都相信,安倍政府正在从事的这些变革,更多的是为了日本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了与美国的合作。
如果把安倍对美外交放在其整体外交布局中分析,其“修正”日美关系的意图更明显。安倍在就任第一年访问了49个国家,打破了日本首相的外访纪录。他也是首位在就任第一年就遍访东盟十国的日本首相。更为关键的是,安倍在推动对美安全合作的同时,也着力强化与澳大利亚和印度之间的双边关系。也就是说,安倍在推动构建独立于美国、属于日本的伙伴关系网,而且尤其重视带有战略支点意义的国家。用安倍自己的话说,叫“拓展战略视野”。悉尼大学亚太安全问题学者托马斯·维金斯,称安倍的外交为“织网战略”,“日本通过编织一张国际支持网络,以巩固其外交、经济甚至安全地位”。可以想见,一个拥有更多战略依托的日本,也会是更有底气争取更平等日美关系的日本。
美国华盛顿大学日本问题学者肯尼斯·派尔曾表示,日本的外交正经历“巨变”,发生“静悄悄的革命”。他指出,日美同盟的不平等性质很长时间都困扰着日本保守派,现在也困扰着安倍。“总体上,日本的各领导人都想建立更加平等的(日美)同盟关系,使日本在外交决策上拥有更大的自主权。”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化并非始于安倍。日本南山大学教授戴维·M·波特曾把日本民主党时期的对美外交目标概括为“紧密但平等”,认为民主党希望日本能在同盟的责任分担中扮演积极角色。从安倍对美外交实践来看,“紧密但平等”何尝不是他的政策目标?美国亚太事务分析师彼特·恩尼斯在其文章中透露,接近白宫的人士表示,安倍曾对于美国对日本缺乏尊重很愤怒。
升级日美同盟的另一层含义,是建立更像主权平等国家之间的“正常”的日美关系。某种程度上说,这已成为日本政治精英的共识。与前任相比,安倍的不同之处只是在于策略,而且只做不说。民主党鸠山政府时期,通过与中韩接近来“对冲”日本对美国的依赖。安倍改变策略转而与澳印接近,可以从配合美国亚太战略角度理解,但同样也可以解读为在外交上对美国的“对冲”。这种“对冲”在经贸层面体现得尤为明显。1980年代,为改善美国对日贸易赤字,里根总统能逼中曾根康弘首相签“广场协议”。如今奥巴马却无力让历史重演。东京能顶住华盛顿在TPP谈判中的压力,与日本在FTA上还有中日韩FTA和RECP这些备选不无关系。
不确定性及隐忧
日本推动的日美关系“正常化”,是日本国家“正常化”战略在对美外交中的延伸。日美同盟依然带有不平等的“霸权同盟”特征,这与日美关系“正常化”的“平等”诉求存在矛盾。以这个逻辑看,日美同盟升级不能完全与日美关系升级画等号。美国以“工具性”的视角看待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通过军事上的协调来强化美国在亚太的威慑力。但安倍更多的是以政治视野看待解禁集体自卫权,将其作为日本国家“正常化”的一个象征。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杰拉尔德·柯蒂斯在《美日关系的未来方向》一文中提到,日本这个美国东亚战略的基石正在“位移”。他认为,继续维持与美国的安全同盟关系,不应该被理解为日本也继续赞成以过去那样的方式行事。
在解禁集体自卫权和《日美安保条约》涵盖钓鱼岛的表态中,奥巴马是首个把“支持”提升到总统级别的美国总统。但即使这样,安倍在奥巴马最为关切的TPP问题上也没有轻易让步。日本京都产业大学东乡和彦认为,如果美国对奥巴马因安倍的坚持而未能得到他想要的表示失望,那么日本可能已经在玩危险的外交游戏了,“安倍在钓鱼岛和TPP问题上得到了他想要的,但奥巴马却没有实现他的主要目标”。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日美同盟基本在按照安倍的意愿演变。不过,美国外交事务委员会学者希拉·史密斯认为,对于安倍首相来说,美日同盟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但这个同盟不可能在不确定和挫折中健康发展。
从双边角度看,日美关系“正常化”前景具有不确定性。从地区层面看,这样的“正常化”则存在隐忧。安倍通过升级同盟推动日美关系“正常化”,是以牺牲与中国、韩国关系为代价的。德国科学与政治基金会日本问题专家阪木认为,安倍的安全政策存在两大弱点:一方面,日本政府一直没能打消中韩对东京提升安全角色的不信任;另一方面,东京在东亚安全格局上也缺乏创造性理念。在新美国安全中心学者帕特里克·克罗宁看来,邀请安倍访美没错,但时机却不对。他认为,在安倍访美期间过度突出新《指针》,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在二战结束70周年,防卫合作没有必要成为我们希望强调的信息”。
日本在“修正”日美关系时,美国却难以“修正”安倍在历史问题上的修正主义。这或许会是另一个隐忧。在安倍访美前,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高级主任麦艾文曾通过媒体表示,“我们一直强调以真诚、建设性和坦诚的方式解决历史问题的重要性,这种方式要能促进和解,也能促进问题的最终解决”。安倍访美期间就历史问题的表态,即便以最乐观的视角解读,与麦艾文的说法显然也还有相当的距离。
文∣本刊记者 雷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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