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民国十九年的那次战争吗?你还记得炮弹落在詹溪村宗祠的那天傍晚吗?第一次掉下来六颗炮弹,响了五颗,一颗没响,没响的被海棠的父亲挖出来,几个精壮男人抬着丢在河里了,到河里也没响,沉底了。村人对此毫无反应,气得老秀才顿着拐杖破口大骂:尔等大傻X乎,还不逃——
“命”字还没出口,一颗炮弹又飞过来了,咣当砸在老秀才头上,接着老秀才就爆炸了,连同满腹诗书、治国经纶、五脏六腑,砰地一声化为碎块,血污溅了大伙儿一身,村人由此深感危机来临。
于是连夜踏上逃难路,海棠的父亲用筐挑着海棠的弟弟,海棠背着干粮,手里拎着一只老母鸡,跟着人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打瞌睡,跑着跑着就彻底睡着了,闭着眼睛一脚踏空,这一年海棠十三岁。
海棠一脚踏空,跌进漆黑里,第二天被人捡起来洗干净拿到县城街上,往头发里插上草标当东西卖,一街的娃娃都插着草标,女孩子价高男孩子价低,因为女孩子用处大,媳妇也是她,丫鬟也是她,青楼里的头牌还是她。
海棠身边,就是梨花,比她大个两岁,脸上脏,眼睛又黑又亮,手里捏着个烧饼正在吃,海棠瞪着烧饼,眼看它越来越小,海棠急了,说,给我吃一口吧姐姐。
梨花扭头看看海棠,想了一下,说,好吧,都给你吧。海棠接过烧饼咔哧一口,香得眼泪都涌出来了,这是啥烧饼咋这么香呜呜呜!梨花说烧饼还是那个烧饼,你不是过去的你了,你过去有人关照,现在你是个孤儿了,只有你关照你自己,当然,我也可以关照你。
海棠伸手抓住梨花的手,要是咱俩被一块儿买走多好呀。
舒先生有钱,一口气买了俩,正是梨花和海棠,放在屋里伺候少爷。少爷比海棠大、比梨花小,少爷十八岁的时候,海棠十七了,每天都想看见少爷,一天不见就到处找,手里拿着少爷的《燕山外史》。
少爷一准在梨花屋里,梨花的眼睛还是又黑又亮,坐在炕边上补衣服,少爷蹭过去要抱,梨花就躲,少爷抱不着,急赤白脸地骂,你他妈给脸不要脸,多少大家闺秀等着老子抱呢,我今天非把你睡了不可我。说完再扑梨花,梨花抄起剪子对准自己的脖子,你来,你来我就死,溅你一身血你还得换衣裳。
少爷眼泪都下来了,说我这是真疼你你看不出来?梨花说你滚,我才不要人疼呢,我这辈子不嫁人。
少爷哭着滚出梨花的屋子,正撞见海棠,海棠知道少爷又吃了瘪,又心疼又高兴,忙去搀扶少爷,遭少爷甩开——你碰我干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你小小年纪咋这么不自重?海棠被骂出一种牺牲精神来,觉得要是能说服梨花陪少爷睡觉,自己这一腔子爱意也算有个落实,于是跑去找梨花了。
梨花说,我不喜欢少爷,你也别喜欢少爷,你一个丫鬟家家的,喜欢主子爷,脑子被驴踢了吧。
梨花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梨花说,你再近点让我抱抱你。于是梨花亲吻海棠,海棠一下恍惚了,魂飞魄散浑身发烫,要推开梨花却没有力气,啊啊啊这是啥意思,姐姐你咋能这样。
梨花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男人。四年前人贩子看我长得清秀,把我当女孩卖的,女孩价钱高,可我真是个男人,我不是姐姐,是哥哥。不信你摸。
梨花与海棠,趁着第二天早晨的晨雾跑掉了,梨花剪掉长发,改名叫夏礼华,他们买了火轮船票,往上海去。
你吃我烧饼的那天,我就想,这个娃娃,我要照顾她一辈子。夏礼华说,此时船过峡口,汽笛长鸣不歇。
赞一个 (0)收藏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