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张定浩
在三卷本《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后记”里,扬之水谈到此书与先前出版的《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之间的关系:“本书是《奢华之色》卷一、卷二的补充修改本,就时代而言,前面新增两汉至隋唐,后面新增清代,此外,图例的增补与更换占了很大篇幅。”记得《奢华之色》出版时,在北京曾举办过高规格的学术恳谈会,并有全文笔录在坊间流传,其中与会学者从考古学、艺术史、物质文化史等诸多方面对作者成就的细致阐发,可以说是题无剩义,可以原封不动地拿来作为《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赞辞。但是,倘若我们当真相信了作者所谓“补充修改本”的谦逊说法,以为这部新书仅仅是在旧著基础上扩展了一些资料和图例,并且重复一些已有的赞美,那我们或许又会小瞧了作者数十年如一日的心力所向。
尚刚曾经以老朋友的身份批评《奢华之色》太“名物”,没有充分显示器物发展的脉络、演变的成因,以及地域差异上的考量,比如元朝金银器中显著的南北区别等等。如今对照《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可以看出不少基于此种批评之上的结构调整,但依旧尚有一种倔强的坚持。她在接受媒体有关新书的访谈时就说:“比如草原金银器这一部分,我觉得这是必须专门下功夫的。这一方面我其实也搜集了好多材料,但是材料那么多,还得慢慢消化,尤其草原文明跟西方的联系比较多,好多域外文明的因素,这些你不弄透了不敢写。所以我的书里这些部分基本没涉及,我在序言里也说了,‘它不是一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史,而是关于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我所知、我所见’……草原金银器的部分我多半是经眼,而没有机会‘上手’,我希望是尽可能上手,你得看它正面、背面,看它整个结构、图案,那样你才敢说话。在考古报告中,关于金银首饰,通常是按照今人的理解给定一个名称和几句描写,注明长若干厘米,作为考古报告,至此它的任务已经完成。对于我来说,考古报告结束的地方,正是我的起点。比如《上海明墓》中提到的首饰,我是到上海博物馆库房里,拿着放大镜颠来倒去一一看过,才敢形容它,光看报告,看一个不清楚的图哪敢说话?即便考古文博界的朋友提供了清楚的照片,也还要争取机会亲眼看一看才能够心里有底。所以我总是强调一定要经眼或者上手了才行,哪怕没称你也知道分量,得有这么一个感觉。”(《扬之水:面无奢华,心有足金》,载《新京报》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对于“我所知,我所见”的自我界定,以及对于“上手”这样的实感经验的强调,这里面不单单是所谓学者式的谦逊与严谨,至少对我而言,更具启迪性的,其实是一种思维上的差异。在美术史家与《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作者之间的这种差异,有点接近于列维·施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里所提到的科学家与修补匠的差异。相较于科学家的基于概念和结构的思维方式,修补匠首先更关注的,会是手头究竟拥有哪些可以使用的零件,他的思维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严格地限于这些虽不充分却完全被自己掌握的零件之中。按照施特劳斯的说法,修补匠总是通过那些作为介质的具体和有限的事物去说话,修补匠可能永远完成不了什么无中生有的开创性设计,但他总是把与他自身有关的某种东西置于设计之中。
在扬之水的《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中,诸如一支玛瑙荷叶簪、一颗金累丝镶玉灯笼耳坠,或是一枚秋胡戏妻图样的双转轴金戒指,它们首先都不是作为某种艺术史和造型演变史的材料、某种考古学和历史理论的证据而存在的,它们首先就是自身,就是一个个的名,而最迫切的事,是认出这些指向自身的名,并将它们呈现得完全。
式样最为特殊的一件,是江西南昌青云谱京山学校出土的金累丝蜂蝶赶花钿。此原为主题一致的头面中的三件,其中金镶宝蝶赶花簪成对,前面已经举出。花钿用九厘米长的窄金条做成一道弯梁,素边丝掐作牡丹、桃花、杏花和两对游蜂、一只粉蝶的轮廓。薄金片打作蜂蝶的躯干,花心、花瓣、翅膀平填细卷丝,然后分别攒焊、镶嵌为一个一个小件。七朵花用细金丝从花心或花瓣里穿过去然后系于弯梁,蜂蝶便轻轻挑起在花朵上而姿态各有不同,粉蝶是正在采花的一刻,游蜂是敛翅将落而未落的瞬间。弯梁背面接焊扁管,今存两个,但原初似为两对。它的独特在于结合了传统步摇的做法而做工格外精细,用金银珠宝竟也填嵌出如此纤丽轻盈的翠色幽香。(《中国古代金银首饰》,526页,下引简称《首饰》)
这样的白描文字,似易实难,因里面全然都是具体的名词和动词,又因为准确,所以并没有多少饰词和喻词存在的必要,它们始于对具体事物进行的精细研究,又经过作者的反复锤炼。我们仿佛被作者拉着坐在那些无名老工匠的身边,目睹他们怎样把大地上的细碎材料耐心打造成人世的作品。这是需要沉静下来才能进入的文字,这文字本身亦有一种迥异于当下时文的“持久的古典趣味”,使人沉静,也教人如何沉静。
更何况,这些精细可感的文字,每每又配上作者手触眼见、美丽绝伦的实物图像,它们构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双重叙事,犹如“蜂蝶赶花”的纹样,文和图之间彼此缠绕、相互争艳,却又可以自行其是。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部至少需要阅读两遍的著作。在第一遍阅读的时候,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目光难免会被那些光泽通透的首饰图样所眩惑,会不由自主地根据图样的美丽去文字中寻觅相应的解释,但在第二遍阅读的时候,我们或许会从知识和解释的需求中摆脱出来,就像重读喜欢的古典小说,情节和悬念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处处可以随时藏身的物之细部,是那些安宁自足的曲折河湾与褶皱山坳,而考究的纸张和素净舒缓的竖排装帧设计又很好地满足了图像与文字阅读的双重需求。
然而类似金累丝蜂蝶赶花钿般的精美卓绝,在作者心里,又和人世间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儿女物件混在一处,它们是被平等相待的,就好像“修补匠”对手中的大小零件投以相同的关注与爱惜。
金银短簪可以是单独的一支,也不妨成对,绾发之外,发髻上面一两支小簪子也是几乎不可缺少的最为平常的装饰。它有着最简单又最基本的用途因而使用最多,乃至轻易不会除下,便仿佛与使用者最为亲近,且因此好像另有特别的意义,于是又常被用作男女寄情的信物。《石点头》卷十《王孺人离合团鱼梦》曰乔氏“头髻跌散,有一支金簪子掉将下来,乔氏急忙拾在手中。原来这支金簪是王从事初年行聘礼物,上有‘王乔百年’四字,乔氏所以极其爱惜”。又《金瓶梅词话》第八回曰潘金莲向西门庆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均可见意。(《首饰》,440页)
金银耳环式样最简单且尺寸最小的一种,时名丁香或丁香儿。《醒世恒言》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说道,耳上的环儿,“乃女子平常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即此。南京中华门外邓府山王克英夫人墓、上海松江区叶榭镇董氏夫妇墓出土金耳环,便都是丁香一类。(《首饰》,617页)
翁贝托·埃科编写过一本《无限的清单》,通过大量的图像和文本的例子,他要强调的,是人类从荷马史诗、中世纪文本、百科全书派直至现代、后现代作品中绵延不绝的对于清单的爱好。这种爱好,起初或许和人类面对宇宙的无限所产生的原初悸动有关,但最终却可能体现为一再从宏观理念返回具体微观事物的持久激情,在这样的激情中,一个由具体清单构成的物质世界也就是一个精神世界。
或许也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扬之水在名物学上的一种既接通古典又极具现代性的努力。阅读《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历程,也仿佛在抚览“无限的清单”,这里面真正让普通读者震动的,倒未必是从中获得了某件饰物的鉴赏知识和某个纹样的演变历史,而可能是头脑里对于事物的某种简单固有的符号化认识被无数汹涌而来的具体名称所摧毁,随着这种摧毁所带来的,是个人词汇表的扩展,以及对于事物的重新理解,于是这种词汇表的扩展其实也可视作自我精神领域的扩展。
二十年前,尚在《读书》就职的作者因王世襄先生关系得识孙机先生,随后在“九月六日”的日记中她写道:“读孙著,并与先生一席谈之后,痛感‘四十九年非’,以往所作文字,多是覆瓿之作,大概四十一岁之后,应该有个转折,与遇安先生结识,或者是这一转折的契机。”(《〈读书〉十年》(三),388页)于四秩开外尚能有学问上的精进之求,这是作者的过人之处。她蕴藉的才情和偏于及物的性情,得遇孙机专精与通贯并重的学问指点,实属幸事。然而“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若做粗率的比较,孙机先生的志向还是在西学影响下的治史,一器一物的扎实考证最终是为了映照和还原出更大一个历史时代的形上之学;而扬之水的兴趣却始终不离中国古学里的格物致知,或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定名与相知”。那一件件古老的物,曾经属于一个个活生生的女子,被她们佩戴,插在有温度的发髻鬓角,随她们沦入尘土,日后被发掘出又随即再次四散在博物馆库房的尘灰中;那一个个具体的名,曾被人一笔一画地写出来,隐伏在旧日的典籍、小说、俗本乃至类似《天水冰山录》这样的抄家清单中;如今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这些物和名,竟然又被聚拢在一起,彼此相认,彼此重构曾经共同置身其中的生活之流。“不是古玩欣赏,不是文物鉴定,只是从错错落落的精致中,收拾出一个两个迹近真实的生活场景,拼接一叶两叶残损掉的历史画面。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中一点儿特别的热闹。”当年作者为杨泓、孙机的《寻常的精致》一书所写的跋文,亦可作为自己日后名物之学的微小注脚。
在扬之水和她所关心的名物之间,存在的是一对一的学问。她曾写过一篇短文叫《穿心合》,写一件女儿家小玩意儿的流变:“小小的合子做成圆环式,可以上下开启,一条手帕从合子中心穿过,然后结在手帕的一角,揣在衣裳袖子里,随身携带。合子里放什么,可依各人所喜,香末,花红,或其他心爱之物,皆无不可。至于盒子的盒,依古人的写法,是该写作‘合’的,而这三个字放在一起,很有点儿刻骨铭心的感觉。”《春秋繁露》里所谓“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大体可作为扬之水名物学的伦理依托,她相信那些存在过的名都生于人世的真实之物,就像女儿家藏在箱底的糖纸和手绢,枯燥耗时的考证之学遂在这样对微物的爱惜中转化成有温度的生命之学。
而这种生命之学,这种对于具体实物的激情,其实也正是文学的根基。
古罗马贵妇人用长长的金簪装饰她们的头发,但令小说家巴尔扎克感兴趣的,是这作为小物件的金簪在当日生活中究竟会派上怎样具体而微的用场。与之类似,扬之水也有她持之久远的与文学相关的“物恋”。她写过一篇近于自白的文章,谈她对张爱玲的喜欢,和对物的迷恋:“我喜欢她对物的敏感,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贴恋’……我喜欢这种具体,也可以说是立体。如同我读诗,喜欢白居易、陆游、杨万里、厉鹗,尤其喜欢白、陆的琐碎,他们的诗竟好像日记一样记录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琐细细。当然也喜欢李贺、李商隐,李商隐诗的所谓‘朦胧’,多半是出自对‘物恋’的经营。对物的关注,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写作方式。”(《物恋—读张随笔》,引自扬之水《物中看画》,172页)这种喜欢之外,她又明白自己的限制,“大约一种物恋是用来看取人生,另一种是打捞历史”,于是,她把前一种交给张爱玲,自己去担负后者。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这部新书里,作者终于完成的,是某种巴尔扎克式的宏大工作,即通过对细节和小事情的研究,如老镶嵌工般极其耐心地组织材料,构成了一个充满整体感、独特性鲜明的生活世界,而这样的工作,这样对于一个已失去的、绚烂而具体的生活世界的还原,我们的当代文学从来没有完成过。
这一两年,作者在《书城》杂志不定期连载《看图说话记》,以古诗文中涉及的名物为纲,以平日留心搜集的器物图画和文物照片为目,用平生所学,为自己经眼的古诗文通行笺注本中的相关疏漏和错误做补正,我读下来,觉得真是受益良多。大抵此种工作,文博考古学者或不屑为之,大专院校治古代文学的教授则无力为之,沈从文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对此予以痛陈:“事实上博物馆有上百万实物睡在库房中,无人过问。教书的却永远是停顿到抄来抄去阶段。”他希望搞文学的人也去关心文物,这“将会更深一层理解古人写文章用字遣句的准确明朗处,以及生动活泼处。只可惜许多读书人还是乐意在古人四句诗中用字措辞含意下工夫”。
因为文学之“文”,不仅仅是文字之“文”,也是文物之“文”。对这二者的贯通,我相信会是扬之水给予今日喜欢文学之普通读者的最大启迪。“中国学问有二类,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自心理而来者,终属难通。”作者曾引黄侃的话形容其师孙机的治学。昔日钱锺书著《管锥编》,近万种书籍的征引,儒道释三家加上西文穿插,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其落脚点和成就,其实正在于由“终属难通”的“心理”而入文学。在我的视野里,《管锥编》当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最好的文学批评著作。扬之水读书的入门书即是《管锥编》,某种程度上,她日后虽从孙机治名物,却始终不离诗文,隐约有与《管锥编》作者殊途同归之意,即从“物理”而入文学,当然这条“尽人可通”之路走起来同样千辛万苦,非一般人所能完成。
可以举一个与《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相关的例子。《看图说话记》第六则“金条零落满函中”,提到温庭筠《咏春幡》诗中的“玉钗风不定”句,其中所附唐五代墓出土的“银鎏金镶玉钗首”、“金镶玉步摇”、“金臂钏”等图,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第一卷中都曾出现过,但两处文字迥异。大体而言,彼处是以饰物分类描述和演变为主线,诗句只作为辅助的点缀,而《看图说话记》的文体却是以诗句作经,饰物作纬,经纬交织,优游自如,似乎更为好看。作者在图文并举旁征博引的同时,又处处不离对诗意的涵泳体味,如此倘若持之经年,加以条理,或也能如《管锥编》一样,把人们对文学的理解带到一个更刚健有力、生生不息的层面,因它背后有作者二十年海内外名物探究的积累,如同《管锥编》背后有钱锺书数以万页计的笔记作为底子。
(《中国古代金银首饰》,扬之水著,故宫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
赞一个 (0)收藏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