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1985年的了不起成就是,始终盯住文学潮头,发现新人,形成自己的潮头。比如,阿城在《上海文学》发表《棋王》后,马上就抓住了他的《树桩》与《孩子王》。莫言在《中国作家》发表《透明的红萝卜》后,马上就抓住了他的《爆炸》,后来紧接着是《红高粱》。1985年最耀眼的“先锋作家”是莫言与马原。马原的第一篇有影响力小说是《叠纸鹞的三种方式》,发在《西藏文学》上。《上海文学》紧接着发表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冈底斯的诱惑》,《人民文学》的全国青年创作座谈会马上邀他参加,第十期就刊发了他的短篇小说《喜马拉雅古歌》。而《人民文学》发现的作家,除了刘索拉、徐星,还推出了日后极有影响的两位部队作家:乔良与王树增。乔良1985年发表了中篇小说《陶》,王树增发表了中篇小说《黑峡》。湖南作家群中,除了韩少功、何立伟,残雪发表了《山上的小屋》。那时《人民文学》真成了旗舰与标杆——它启示了作家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所喜好的叙述方式。
1985年之前,上海的《收获》与《上海文学》似乎扮演着文学进程标杆的角色,到这一年局面彻底扭转过来。1985年的《收获》只在第五期才靓丽一下,集中发表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马原的《西海无帆船》、莫言的《球状闪电》及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极有分量。《上海文学》能与《人民文学》抗争的,只抢先发了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应该说,马原最重要的作品都没能发在《人民文学》上,这是我当年的唯一遗憾。现在回头看,这遗憾可能与王蒙对莫言与马原的判断轻重有关,莫言的叙述是为揭示现实之厚重,马原的叙述是为破解现实之厚重,因此在王蒙的判断中,马原不是文学的“主潮”。
我佩服王蒙的是,在当主编、应对众多社会活动的同时,很快就能写成他80年代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写他童年记忆,不如说是要借童年记忆,通过他父母那代人错位人生的悲剧,来回答热衷于重新肯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潮——肯定传统文化,就意味着对推翻“三座大山”革命的质疑。小说中,倪藻有一个重要论点:西方人难理解,甚至自己的子女都难理解,“他们与他们上一代人是在怎样的起点上”。新中国与旧中国,才是这部小说叙述的动力。说实在的,它刚发在《收获》时,我是感觉难以卒读的。王蒙小说之魅力,在他骨子里的那种激情洋溢与锐敏机智,而这部小说以倪藻的视角写倪吾诚与静宜的痛苦,总觉得《布礼》《杂色》中那些汹涌无法抑制的才华,一下子都被陈旧与灰暗纠缠住了。王蒙其实不擅长,或者说不屑去探究每个人物细腻饱满的内心。在倪藻的视线中,父母、姨、姥姥,只不过共同构成了旧中国一个畸形的噩梦,这噩梦具体体现在倪吾诚从外国带回,其实是畸形的西方文明与静宜母女、姐妹联手所代表的本土传统的冲突。这个旧中国“家”的认识当然比巴金那个《家》要深刻得多。而王蒙与巴金的区别是,王蒙对这个家每一个成员投射的目光,有怜悯,无温情,甚至经常能感觉到冷酷。唯一能觉温情的,只是那些温润过他童年的童谣。这部小说,我已经感觉到王蒙写作的轻易——不再像《布礼》或《杂色》,有一种聚力、竭力要“突围”的感觉。到了1985年,所有的,所有的大门都已向他敞开,他无论多么随意写作,都能获得拥戴。一个作家,当没有一个编辑能禁锢其随意的时候,那种才华横溢的张力,也就很快被过度自信而消磨松弛了。
在我看来,1985年他已不再是最好的作家,却的确是最好的主编。他让我看到游刃有余是如何之重要——不需太多会议、太烦琐的讨论,编辑部这条大船就可在波涛澎湃的大海里保持高速,绝不偏离航向。在他手下,你完全可以尽意发挥自以为是的才能,一切似乎都在他的庇护之下,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一切似乎都由他设置了充分的余地。还记得那年编辑部全体到牛街吐鲁番餐厅聚餐的亲和场景,所有矛盾似乎都因渺小而再无矛盾的理由。王蒙对新疆的感情是他身上最能识别的感情,他兴奋了,就会挺直腰板,现场表演一段背着手的扭脖子舞,笑容全被皱纹包围起来。
遗憾的是《人民文学》的辉煌期非常短暂。1986年春天,王蒙就被物色去文化部了。还记得,陪他去北京医院看牙时,他告诉我,之前已有风传。他告诉我,已经确定了刘心武到《人民文学》。还记得,他当时说起了李陀。他说,你知道吗?其实在北京作协,李陀上上下下的人缘要比心武好得多,刘心武其实不怎么懂为人处世。当时我颇感意外:他是从人缘来辨识为人的。
王蒙在主编位置上其实只工作到第三期,这三期都是我发的北京的头条:林斤澜的中篇《李地》、谌容的短篇《减去十岁》、莫言的中篇《红高粱》。他去文化部前留给《人民文学》第四期头条一个中篇《轮下》,这篇小说副标题是“系列小说《新大陆人》之一”,小说中娴熟地作第一人称“我”与第二人称“你”的叙述转换。时值去文化部上任时,其开头颇有意味——我还行。
你一口气跑上九楼,每一步跨两层台阶,共跑了280级台阶。你好不容易叫开我的家门,你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还行。
当然,小说中那个兴奋于新开始的“你”是去了美国。王蒙在这篇小说中通过“我”写“你”,是要表达一种精神困境——“我”与“你”,都是50年代意气风发的团干部,后来都被打成“右派”,“你”从原来的理想主义转向实用主义,到了“新大陆”美国,想挣脱过去却不能,最后结果是意外的车祸。他要表现什么呢?青春、友谊、理想、爱情都是脆弱的?他在题记中的表达是:“时乎?史乎?戏乎?命乎?或可一思一叹也。”这一系列在去文化部前后一气写了五篇,未构成重大影响。随着时间被肢解,他的作品已经被洒脱的叙述给牵制了。
去文化部后,他很快迁了新居。他回京后分到的第一处住房是在前三门,《风筝飘带》里描写的从楼上向下俯视的景象,就是刚住进那楼里的记录。那是改革开放后,北京耸立的第一条高层建筑带。记忆中那楼里电梯经常坏,气喘吁吁爬上去,常遇他不在家,那时他已经很忙了。然后,成为《人民文学》主编后,他搬进了虎坊桥作家协会的高知楼,那时所谓高知楼,远非想象中那样宽敞。还记得帮他搬家,在今天看来不大的厅里,满地是书的景象。厅里一面墙安装了简易搁板,他担心承重,搁板都是一截一截的,摆上书并不整齐。那些书应该都是他从新疆带回的,有多少是从北京带到新疆,又随他回归的呢?当时我曾想,因为很多是50年代出版的厚厚的苏联小说。
新居在北小街,原来郑万隆家出了胡同口,对着就是。我经常骑车去郑万隆家时,根本没留意这路口有个这样的红门小院。院其实不大,但正房有了正经的客厅,落座在沙发上的感觉不一样了。第一次登门,记忆最清晰的是,夜深王蒙送我出门,感触很深地说,住在平房的好处是,离自然近了。下雨的声音,住在楼里你几乎听不到,在这里,清晰得就在你的边上。一个老北京人,重新住进胡同口这样一个小院,这感触不言而喻。(完)
文 朱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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