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骤然紧张,蹲着身屏住呼吸,两个男子几乎是与他擦身离去。他等两个人影消失,连忙起身转过墙角,闪身消失在矮平房门里。
这是间简陋的房子,一张木板单人床,墙角放着一只痰盂,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今天上午,戴宁被抓捕后全身遭到彻底搜查,中午时候,被中吉普车秘密押送到这里。他躺在木板床上,心力交瘁,头脑一片混沌。他知道自己很快要死了。前天陈永峰接应他后,遭到一路追踪,两人在北郊丧魂落魄地分手,他担惊受怕躲在小旅馆里。他感到对不起陈永峰,回家时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在弄堂口小杂货店给他打电话,一念之差牵连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第二天中午,他不敢出门,请住在旅馆的一个外地客人帮忙顺便去买张火车票。他从被抓捕到现在滴水未沾。夜色从小窗外渗透进来,他发烧了,头昏脑涨,四肢酸痛,全身一时似在火堆上烘焙,一时又似坠入冰窖,“渴、渴……”他轻声呻吟。门开了,昏暗的光晕里闪现出两个身影。
“渴……想喝水?”一个男子凑近他,拿出军用水壶,在他面前晃了晃。
戴宁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水壶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落下去。他感觉好受许多,又喝了一口水。
“够了。”那个男子拧上水壶盖子。
戴宁微微睁开眼睛,略微抬起头。他发现那个男子左脸颊上有道很深的刀痕。他的头垂落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微弱的灯光在晃动……他感到腹部隐隐作痛,疼痛在加剧,一只手紧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拼命抓住木板床,感觉身体被撕裂,在浩瀚的暗夜里飘,坠入无底深渊。他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
“戴宁,我叫林子义……”那个男的扑进门,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蹲下身急切地询问道,“快醒醒!高言是怎么死的?快把真相告诉我!”
戴宁脸色惨白,额际渗出冷汗。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眼前景物混沌一片。他感到黑暗在将自己吞噬。他神志变得模糊不清,睁大双眼,吐出最后一丝声音:“找……”死亡像一阵风刮过。
男的打个寒噤。他知道戴宁死了,目光环视房间,发现了墙角的棕色旧皮箱,夹层撕破已被搜查过。门外响起杂乱的声响。他知道情况危急,这里已不能久留。他目光落在死者手腕上,脱下那只旧的“欧米茄”手表,闪身离开矮平房。
“抓住他!抓住他!”一扇扇窗亮起灯光。片刻,喊叫声、犬吠声、脚步声掺杂着,混乱成一片;田地里,三五成群的人影在晃动,手电筒光亮在摇曳。林子义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穿过开阔的田地,跨过灌水渠,奔下坡地跳入河中朝对岸奋力游去。他爬上对岸转过身去,发现那间禁闭室燃起了熊熊大火。
于浩之猛抽着烟,烟雾在面前萦绕。21时30分,江海啸打来电话,说戴宁已葬身火海。一个臭老九死于神秘“五·七”干校,无懈可击,葬身火海,毁尸灭迹,一切安排得毒辣且天衣无缝。他预料戴宁被劫持必死无疑,根据墨绿色中吉普车牌号,确信有人在暗中频繁活动。对手的意图不言而喻,是想杀人灭口。
戴宁临死前本能地吐出这最后一个字,示意寻找什么——真正的Z?忽然,他头脑一闪,翻阅戴宁的材料。他将大半截烟狠狠地在烟灰缸里碾灭。
六、女子
11月15日上午,林子义背着黄颜色帆布挎包走出家门,换乘了两次公共汽车,确信背后没有人跟踪,朝火车站走去。11时30分,火车驶离站台。S市距离N市三百多公里路程,火车需行驶四个多小时,中间停靠六个站台。下午16时02分,火车抵达N市火车站。N市是座古都名城,有许多古建筑遗迹。林子义走出火车站,乘坐公共汽车,下车后买了一张地图,按照地图所示寻找到胡同。胡同口有个臂佩红袖章、上了年纪的妇女,他上前询问:“大妈,请问这里是向阳胡同吗?”
妇女打量他后,点头回答道:“这里的胡同很乱,陌生人很难寻找。有向红胡同、向日胡同。你进去第二条胡同朝左转,然后朝前第三条胡同右拐,进去再朝右拐能找到。”
林子义道谢后,朝胡同里走去。此时,是下班时候。他根据指点寻找到向阳胡同,这是条死胡同,尽头是堵围墙,下面有个花坛。他观察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十五号、十七号、十九号……再进去三个门牌就是二十五号。他想另一条胡同可能是双号。忽然,他觉察到有异常声响,背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别动!”瞬间他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意识到这里已设下陷阱。
“我们等候你多时,反抗是危险的,快跟我们走!”
林子义脑海里闪过一个影子:江海啸。他想不到他跟踪到了N市,稍侧过身,水泥地上有三个人影。正在这时,更令他错愕的情况发生了:二十五号房门打开,蹿出三个男子,堵在他前面。他明白前后遭到夹击,这里肯定出事了。他骤然紧张,转过身用背包奋力甩向江海啸,右手对准一名便衣刑警腹部狠命一拳,不顾一切拔腿朝胡同出口奔去。“抓住他!”二十五号门里冲出的三个男子,朝林子义逃跑的方向追去。江海啸一愣,和两个刑警迅速追了上去。胡同里响起一阵嘈杂声。林子义慌不择路,钻进另一条胡同,胡同尽头一堵围墙挡住去路。他喘息着,焦虑万分,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正一筹莫展,忽然,围墙上荡下来一根绳索,他不假思索地抓住绳索,往上攀爬翻过围墙。
围墙另一边站着一个姑娘,二十多岁,齐耳短发,长得秀气,穿件浅蓝色两用衫,脸颊绯红,娇喘吁吁,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林子义凝视着她,既激动又困惑,知道她帮助了自己。姑娘瞥了他一眼,眼睛里同样闪烁着疑惑,焦急地道:“别以为安全了,他们很快会从别的胡同寻找过来。快跟我走!”她声音甜润,掺杂着紧张。她对这里十分熟悉,领着他拐过几个弯,从另一条胡同来到街上。她带着他穿过两条横马路,才放慢脚步。
天色有些暗了,街上熙来攘往。林子义意识到暂时摆脱了危险,瞧着身旁陌生的姑娘,想起刚才的惊险一幕,心存感激而又疑窦丛生:她是谁,她为什么要施以援手,她怎么恰巧会在围墙另一边?一个个疑问在他头脑盘桓。他谨慎地道:“姑娘,太感谢你了!”
姑娘抬起头目光闪烁不定,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欲言又止,须臾,轻声地道:“我刚巧下班回家,看见有人在追捕你,见你逃跑的方向,猜测你会钻进那条死胡同。我急中生智,拿根邻居晾晒衣物的绳索,抄近路拐进另一条胡同。”
林子义道:“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姑娘激动起来:“我帮助你,是因为你救了我。他们潜伏在二十五号门里面,不是你意外出现,我已经步入陷阱,他们真正想抓捕的人是我。”
林子义心跳加速:“你是戴树萍?”
“你是谁?”姑娘依然满腹狐疑,“他们为什么要抓捕你?”林子义脱口而出:“我是S市公安局的。”
“啊……狼!”姑娘脸色陡变,失声尖叫起来。她害怕地朝后退缩,眼睛里闪过恐惧,忽然转身飞快地朝对面马路奔去。
林子义一愣,想上前阻拦,一辆卡车鸣响着喇叭驶过,又一辆车接踵而过。他焦灼地穿过马路,发现她已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街市在亮起的灯影里显得斑驳陆离。他心里涌起一种怅然,知道要想在茫茫的人海中寻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七、布控
戴树萍就像一只受伤的惊兔。她满脑子是设伏在家里的人,忧郁的目光瞧着街市,不知道今后怎么办,搜肠刮肚,能躲藏的地方凤毛麟角,她很想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夜深了,她终于走进一条胡同,找到门牌号,轻轻敲响门。须臾,门开了。“王瑾。”她轻声喊了一声。
“戴树萍?”门里的姑娘见到她,显然大吃一惊,继而招呼她进门。王瑾二十六岁,稍圆的脸庞,刚结婚不久。她和她在一个厂工作,戴树萍虽是臭老九女儿,两人私底下却交情笃厚。戴树萍悲戚地告诉她,有人在抓自己,想在她这里暂住两天。王瑾面呈难色,踌躇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好吧,我爱人上夜班,隔壁有间小房间,你躲藏两天,白天不要出门。”戴树萍心里充满感激,和王瑾说了几句话,在小房间床上躺下。她虽然十分疲惫,但仍无睡意,眼睛盯着天花板,想起居无定所与未知的将来,往事像风一样拂过:她有着幸福快乐的童年,呱呱坠地,就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那时,她喜欢和父亲租条船在湖里泛舟,母亲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坐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备课。父母亲给予了她无限的爱。她上中学时生活起了变化,人生就像平静的河面遽然卷起湍急的漩涡。
那天下午,戴树萍放学回家,街市上纷乱嘈杂,口号声此起彼伏,马路拐弯处停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并排站着五个头上戴高帽子的人。她觉得中间一个衣着朴素、脸庞端庄、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很眼熟。有人在嘶哑喊叫:“夏静,你身为区委书记,走资本主义道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打倒夏静!”她眼睛里闪动着耻辱而不屈的目光,那种近似冷漠的表情十分可怕。戴树萍惊愕了,夏静阿姨气质高雅,当过老师,小时候经常会来家里,喜欢用手抚摸自己的头,有时候还会带来糖果。自己长大了,她当了领导,可能工作忙,来的次数少了。她不理解和蔼可亲的夏静阿姨怎么了?她挤出人群,拼命朝家奔去,想问父母亲。房间里空气变得压抑。母亲勉强挤出笑,告诉她,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她又问父亲,父亲轻声叹息。她心里隐约感到不安,担心有什么事情会降临。
那天黄昏,真的出事了。她放学回到家,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个佩戴红袖章的人正在抄家,父母亲神情木然。天黑的时候,他们把母亲带走,她心如刀割,扑向母亲号啕大哭,父亲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丢了魂。母亲不在,房间里空寂得令人窒息,不久父亲也被揪出来,打成反革命特嫌分子。她渐渐地明白一场运动正席卷全国。母亲因为对运动不满,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便被关押起来隔离审查。她家很快被扫地出门,搬到恒丰河畔的简陋住处。母亲被关押了很长时间。这天她被允许给母亲送替换衣物,在学校隔离室铁栏栅窗外,见到母亲在墙旮旯反省,脸庞憔悴,写满了怨愤与惘然。母亲见到她,忽然泪流满面,慈祥的目光充满了柔弱与哀婉。她的心被揉碎了。她临走时,母亲脸庞紧紧贴着窗棂,哽咽着道:“萍萍,你长大了,要照顾好自己。”晶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没有读懂母亲最后的叮嘱。这天深夜,母亲脚踩在小方凳上,解下裤带挂在铁栏栅顶端,月光将她吊在窗前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隔离室水泥地上。母亲的死给她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她中学毕业,分配到N市,在一家制药厂做勤杂工。她经常惦记父亲,知道他学识渊博,但是禀性孱弱。两天前,她下班回家,发现父亲寄来一封信。她看完信,忧心如焚,知道厄运又一次降临了。
戴树萍很晚才迷迷糊糊地潜入半睡眠状态,醒来窗帘映现朦胧光亮。忽然,她隐约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猜想可能是王瑾的丈夫夜班回来了。
男的:“你怎么能留她在家里过夜?我和你说过几次了,不要和这种人来往。她是臭老九的女儿,现在有人在抓她,包庇阶级敌人,会毁掉我们俩一辈子。”
女的:“她很可怜,就住两天。”
男的坚定的声音:“不行!即便没人知道,也不能同流合污。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你把她留在家里,我就去检举揭发。”
……
那个男的五十岁不到,皮肤白净,戴副眼镜,显得斯文而又精明干练。办公室窗外像舞台布景,呈现各类欧式风格的楼群。这一带建筑都是外国人设计建造的,现在大多数是机关办公楼和某些团体所在地。他站在窗前,阴沉着脸,心里很恼火。他原来想处理两个老东西,就像掐死两只蚂蚁,但计划刚实施就出现意外:戴宁意外潜逃了。他知道猎物逃之夭夭,会给整个计划带来麻烦。他相信计划严谨周密,戴宁逃遁,究竟哪里出了纰漏?他清楚唯一补救的措施,是抓住戴宁,让他永远不能开口。另外,和他接触的人都不能放过。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高言死了,陈永峰被干掉,戴宁葬身火海。然而,他感到暗底下总有一股潜流在涌动,汇聚成一股力量在负隅顽抗。在戴宁葬身火海的“五·七”干校,竟然又冒出一个神秘男子。他不敢掉以轻心,联想到另一个难缠的人物,很快查清神秘男子的真实身份,并查寻到戴宁有个女儿的重要线索。这让他焦灼不安。他知道必须果断采取行动,铲草除根,以绝后患,立即派人秘密跟踪神秘男子,并和N市民兵指挥部取得联系。黄昏时分,他接到电话,神秘男子在N市摆脱困境,那个女的没有钻入布下的陷阱。他眼睛里要冒出火。他感觉他俩从指缝间溜走了。“这两只虫!”他很想把他俩在手指间碾死。他要求N市民兵指挥部协助,封锁车站、码头,在全市范围搜查寻找他俩。他希望问题能在N市就得到解决。他白净的双手绞在一起,关节在发出奇异的声响。
他一夜未曾合眼。天渐渐泛亮,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拎起电话听筒,N市民兵指挥部的人告诉他,那两名逃犯已有下落:戴树萍躲藏在同事家,他们正组织人手前去抓捕;经过排查发现了那个神秘男子借宿的旅馆,他们已经布控,加派人手准备实施抓捕。他目光紧盯着电话机,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八、解困
戴树萍走出王瑾家,天空呈现蔚蓝色,街市已有行人和车辆。
她走在街上,有些恍惚,忽然一丝声音传入耳膜:“戴树萍。”她回过头去,脸上写满惊愕。林子义?她想不到如影随形这么快又被盯上了,心里害怕到了极点。
林子义环视周围,竭力解释道:“这里很危险。我既然能寻找到你,他们也会寻找到你。如果我和他们是一伙,会步入他们的陷阱?我有你父亲那只旧的‘欧米茄’手表。快跟我走。”他的声音真挚而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戴树萍满腹狐疑,脸上呈现复杂表情,终于跟随他穿过马路。两人乘上公共汽车,下车后来到一条偏僻街市,走进一家旅馆302房间。林子义锁上房门,知道这里并不安全,要尽快消除她的猜忌:“昨天晚上,S市公安局与N市公安局联系,请求协助调查你的社会关系,我知道了你可能藏身的地方,同样也有人通宵达旦在追查你,我必须在他们之前寻找到你。”戴树萍惊疑地问道:“你们穷追不舍,为什么要寻找我?”
“你父亲死了。”林子义直截了当地道。
“啊!”戴树萍难以忍受这沉重一击,瞬间感到天地塌陷下来,她眼圈湿润了。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一直害怕得到这个噩耗。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间渗透出来。她想不到年前回S市探视父亲,竟会成为永诀。她遏止不住悲伤,失声痛哭起来。林子义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旧的“欧米茄”手表递给她。戴树萍接过手表,触景生情,更是泪如雨下。
她抬起头,泪光涟涟,忽然抽泣着道:“你寻找到我,想知道什么?”
林子义道:“高言死了,你父亲卷入此案。我想查清案件真相,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另外,你的处境十分危险。只有揭露真相,让罪恶暴露在阳光下,正义才能得以伸张!”
戴树萍把“欧米茄”手表放进口袋。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真诚。看到了一种令人震颤的东西。她相信他,终于说道:“前天傍晚,我收到父亲邮寄给我的信。他是逃亡途中在小旅馆匆忙写的,信里讲述了高言死亡的经过。他害怕祸起萧墙,提醒我保持警惕,不要和别人提及此事。我一直担心他会遭到不测。”她述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林子义释然地点点头。
他谨慎地走到窗前,忽然神色骤变:楼下门口出现了行迹可疑的人,他知道旅馆被人监控了,很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急中生智道:“快,躲到卫生间,我冲出门后,他们会紧追不舍,你趁机逃跑,到S市去,找市公安局副局长于浩之,把信交给他。这对侦破案件很重要。”
这时响起敲门声。
林子义打开房门,一把冰冷的手枪顶在他前额,两个穿制服的刑警堵住门。“把手举过头顶!”江海啸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用手枪逼他朝房间退去。他试图打掉手枪,左脸颊重重挨了一拳,一个趔趄摔倒在床上。另一个刑警扑上前,用膝盖使劲顶住他后背,将他双手反剪过来。他感到鼻子里有股血腥味,背部承受着巨大压力,双臂要断裂一样疼痛。
江海啸用脚后跟把门关上,厉声警告道:“放老实点!我第一次疏忽,让你侥幸逃脱,你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把他双手铐上!”
林子义的计划落空了。
江海啸冷峻地道:“你的同伙呢?还需要我们搜查吗?”
“你们不用逼问他。”戴树萍从卫生间走出来,神情冷漠、平静地道,“把我一起带走吧,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给她也戴上手铐!”江海啸命令道,转身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刑警挟持林子义和戴树萍朝楼下走去。楼下服务台有人在办理手续,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忽然,墙角一个男子冲上来,惊诧地道:“喂!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人马上就到。你们……”另一个男子也上来阻拦。
江海啸掏出证件:“我们是S市公安局的,侦办一起杀人案件。我们有逮捕令。”“S市公安局?”两个男子面面相觑,踌躇未决。
一辆囚车疾驶而来,江海啸和两个刑警迅速将林子义和戴树萍押送上囚车。囚车开得很快,N市被甩在了后面。囚车车厢与前面驾驶室分隔,车厢两边各有一个小窗。林子义和戴树萍坐在里面,外面紧挨着两个刑警,江海啸坐在后面靠门一侧。随着囚车颠簸,林子义心里很乱,终于寻找到戴树萍,最终却落在江海啸手里。他知道从他手里逃跑很难,心被绝望吞噬;戴树萍沉浸在深深的歉疚之中,如果昨天晚上……她后悔殃及林子义也遭到逮捕。她瞧着他,心里有种叙述不清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摆脱羁绊?
中午时分,囚车经过省市检查站,驶入S市郊区,三十分钟后进入市区。“把手铐打开!”江海啸转过脸,坚定地说。
两个刑警迅速掏出钥匙,给他俩打开手铐,林子义和戴树萍满脸错愕。
江海啸道:“根据于副局长的指示,我们昨天下午赶到N市,在戴树萍家弄堂口,意外发现有行迹可疑的人,判断她可能已经出事。我们试图阻止你进入二十五号,被你逃脱了,只能尽量阻止那几个人。昨天晚上,我们从于副局长那里得知你借宿的旅馆,根据事态发展,很快会有人搜寻到旅馆,并在车站、码头等交通要道进行封锁。所以,我们只能在暗中跟踪保护,用这种方式掩护你们离开N市。”
林子义心潮激荡,朝江海啸投去崇敬而感激的目光。戴树萍更想不到会绝处逢生,激动异常,眼眶湿润了。囚车朝S市公安局疾驶而去。此时,午间的太阳照耀在街市上,海关大楼的钟声正在准时奏响《东方红》乐曲,悠扬的声音在城市上空回响。
九、嫁祸
11月12日下午。戴宁挤上公共汽车,下车后朝高言居住的弄堂走去,掩身进入二十号门里。戴宁和高言性格迥异,却是几十年的挚友,这次运动将他俩深挖出来,迫于形势已很难见面。几年以后,形势稍为平静,他俩才敢稍有走动,两个月见一次面,劫后余生,寒暄几句,心里得到某种慰藉。这次两个多月,他没去看他,心里惦记着,忽然很想见他,到居委会报到后悄然溜出了家门。他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轻轻敲了敲三层阁楼门。
门拉开一条缝,高言警觉地朝门外张望。他稍圆的脸庞明显消瘦了许多,那双眼睛还泛着某种光亮。他看清门外是戴宁,脸上闪过惊讶,继而欣喜地道:“啊,是阿宁?快,快进来!你今天怎么会来的?”他关上门,仍显诧异。
戴宁握着高言的手,心里感觉踏实许多,略显尴尬地道:“阿言,两个多月没见面,今天顺便来看你。”
高言缓过神,窘迫地道:“噢,看我糊涂了。两个多月没见面,我曾想去见你,可是……快,快坐!”他欲言又止。
两人在书桌旁坐下。高言想倒杯水,戴宁连忙阻止。高言问道:“女儿好吗?”戴宁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她在N市,一个臭老九的女儿……”他无奈地哀叹。
高言愤愤不平地道:“这年月,是非混淆,人妖颠倒,幸亏我没有家眷,不然也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被株连九族了。”
戴宁连忙摇头:“阿言,我们不谈这些。”
高言瞥了眼挚友,义愤填膺地道:“阿宁,我们都黄土埋到胸口了还怕什么?这根本就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浩劫!什么黑的红的,瞎折腾,说透了就是少数人争权夺利,简直就是一出破天荒的闹剧!”
戴宁知道高言心直口快,担忧地道:“阿言,轻点儿,隔墙有耳,祸起萧墙。”
高言歉然地道:“阿宁,我也是心里憋屈。我知道你生性孱弱,心里其实很坚强,也只能在你面前发几句牢骚。好吧,不说这些了。”
戴宁稍为宽心,转而言道:“阿言,今天是你生日,心里惦记,来陪你下盘棋。”
高言恍然,由衷感叹:“阿宁,我自己都忘记了。我们今天尽情地下盘棋,在落魄的人生中也是一大快事。明年你生日,只要我们还在喘息,我也一定陪你下盘棋。”他一扫心里阴霾,从书橱上取来象棋。
书房里很静。两人布局对弈,沉浸在没有硝烟的搏杀之中。戴宁略显光秃的头颅前倾,全神贯注;高言拿起白色搪瓷杯喝口水,托腮深思。时间在流逝。高言走了一步跳马。“哈,好棋!阿言,这步棋让你绝处逢生,逃过一劫。”戴宁拍案叫绝,终于飞象。
高言愣视象棋,忽然脸上露出惊慌,神经质地叫起来:“阿宁……快、快离开这里!”他脑海倏尔闪过可怕的念头。前两天,两个陌生男子贸然登门,自称是市民兵指挥部的,旁敲侧击问了一些问题。他疑窦丛生,判断这两个男子肯定蕴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段封尘的往事,在心底漂浮上来。他这两天没有去见戴宁,心里一直被这件事纠缠。今天戴宁来访,恰巧是自己生日,难道这是天意?此时他腹部隐隐作痛,他想,死亡将如期而至。
戴宁见他神色有异,紧张地问道:“阿言,究竟出了什么事?”
高言感到腹部疼痛在加剧,意识到死亡正在降临。他脸上呈现痛苦的神情,局促而惶恐地道:“阿宁,快、快走!我感到不对劲。你来之前,那两个陌生男子刚走,可能是为‘从前那件事’。生日下棋,我很高兴。快!他们来了,里间,把、把象棋带、带走……”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俯身趴倒在桌子上。
戴宁恐惧到了极点。他端起棋盘走进卧室,慌乱地钻入床底下,浑身在瑟瑟发抖。他觉察到有人走进房间,与此同时,书房响起一声惨叫,随之传来一声物体撞击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短暂的沉寂后,有两个男子在说话。
“老家伙死了。妙到毫巅,在他杯子里放点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就解决问题。”
“收拾一下现场,造成老家伙自杀的假象,留下被杀的痕迹,嫁祸给另一个老家伙。”“好。一箭双雕!给公安局打个匿名电话,让他们来收尸吧。另一个老家伙住在恒丰河畔,弄堂七拐八弯,好像很难找。”
“我们走吧!把这两个老家伙摆平,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戴宁吓得魂飞魄散,从床底下爬出来,内衣已经湿透,扶着墙战战兢兢走到书房,看见蜷缩着身子斜躺在地板上的尸体,悲恸在心里冰冷地淌过,漫延至全身。他魂不守舍,知道自己也要死了,同时一个臆想在催促他:快!赶快离开这里。他踉跄着走出楼门,心里一片空白。
十、静待
于浩之看完信,一掌拍在办公桌上,愤怒地吐出两个字:歹毒。谋杀高言,嫁祸戴宁,造成自杀与他杀的假象,将自己卷入此案,一箭三雕。有恃无恐的谋杀!他在办公室踱着步子,他俩心底“过去那件事”是什么呢?幕后真正的凶手是谁?线索断了,案件调查像画了个圆,又回到起点。不多时江海啸走进办公室,根据调查,杀害高言、戴宁、陈永峰的杀手,是市民兵指挥部两个小头目,建议逮捕凶犯。于浩之仔细斟酌,否定了这个方案。他知道没有查明杀人动机和幕后真正凶手之前,逮捕这两个人于事无补,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对侦破案件不利。他深思熟虑后指示,严密监视这两个人。于浩之未雨绸缪,考虑林子义处境危险,戴树萍随时可能遭到追杀,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窗外。戴树萍告诉他,父亲有一个熟人,小时候一直很喜欢她。于浩之抽着烟,吐出一口烟雾,考虑暂时居住在那里可能是最安全的。
夜阑人静。于浩之回到住处,感到了一丝疲惫。他将头仰靠在椅背上,伴随着一阵清风,二十几年前的一幕潮水般涌上脑海,把他带回到了烽火连天、硝烟弥漫的峥嵘岁月。
1948年秋天。这是全国走向解放的时刻,革命斗争更是如火如荼。当时,S市大学有一对青年革命者,一个是于浩之,一个叫杨娴文,他们在万马奔腾的战争岁月经受了考验,志同道合和革命友情使他俩产生了爱情。他俩决定为了革命胜利,迎接全国解放,将婚礼推迟到太阳在这片土地上冉冉升起的一刻。转眼已是冬天。这是个漫天飞雪的黄昏,杨娴文外出执行任务已有两天,按规定今天下午17时30分,于浩之在一家照相馆与她见面,接受地下党的重要任务。他在学校布置安排好工作,系上杨娴文为他编织的深烟灰色围巾,来到市中心那家照相馆。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雪花在灯影里飞舞。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看见照相馆阳台上挂着那把扫帚,放心地走了进去。
“别动!”于浩之刚走进照相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用枪顶住他的胸口。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响:交通站遭到了敌人破坏?更令他焦虑的是,传达党的任务的同志和杨娴文的安危。他来不及做出反抗,两个特务便把他推进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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