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误解也许是现代哲学家不可避免的命运。在这个远离哲学的时代,哲学家的形象往往被简化为两种极端的形象:要么是认为他们过着高深莫测的精神生活而将他们偶像化,要么将他们迥异于常人的现实生活片段戏剧化——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则两者兼具。人们常常在无意中假定哲学家的思考与生活可以分开来看,但事实并非如此,在那本著名的传记《天才之为责任》中,瑞·蒙克曾这样写道,对维特根斯坦来说,“哲学思考始于‘折磨人的矛盾’(而非罗素式的对确定知识的渴求);其目标总是解决那些矛盾,用清晰取代混乱”。通读这本《维特根斯坦之家》的人或许都会发现,这种激发了他思考的“折磨人的矛盾”,或许不仅是指某些哲学问题,而是充斥在他的生活之中,并且是他们家族性的特征。
这本书的英文原名“A Family at War”(交战中的家庭)精确地表达了这个家庭的悲剧:虽然世人常津津乐道于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放弃巨额遗产去从事哲学的故事,但或许可以说,这种家庭成员之间相爱但又相互伤害、那种难以缓解的冷淡与难以弥合的裂缝,才是他们从家族继承的最大遗产。为了自己个人的尊严和自由,疏远家庭对他们而言是可取的选择。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们彼此之间其实非常相似。
像卡夫卡的父亲一样,这个家族的族长卡尔既是一个成功的实业家,也是一个专断的家长,坚持不让孩子们追求属于自己的兴趣,给他们施加的出人头地的压力,促成了“他们所有五个人身上那种神经性和自毁的张力”。孩子们像母亲一样,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与自己年龄相称的生命活力。当长子鲁道夫因同性恋而自杀后,他决意禁止家里人再提起他,从而在家里造成一种不堪忍受的氛围;次子库尔特则好似秉承着“内在于己的对生命的厌恶”。维特根斯坦家的孩子都自小玩伴稀少,在他人而言轻而易举的人际关系维护,对他们来说则从来是一生都需要不断努力的艰难使命。但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毕竟也有好处——至少可以使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追求各自的精神需求。
在所有孩子中,最知名的显然是后来成为哲学家的幼弟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以往关于他的传记和传说中,往往将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描绘成继承了巨额遗产、但完全不理解弟弟精神追求的庸人,但在这里,姐姐赫敏和哥哥保罗同样被施予浓墨重彩,而且应该说,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多于差异。悲剧性的是:正是他们之间的这种相似性,使得他们彼此隔阂。用书中的话说:“维特根斯坦一家不论在什么话题——艺术、音乐、书籍、钱财、个人计划——上都不能和睦相处,还不能归咎于政治原因。他们总是能找到争吵的借口,而且当五个兄弟姐妹齐集时,事态最难驾驭。”哥哥保罗是如此敏感,有时夜间练琴时会突然停下来,冲到隔壁,对弟弟路德维希叫喊:“你在房间的时候,我弹不下去,我感到你的怀疑从门下渗进来了。”他们在彼此的领域都取得了很高成就,也彼此思念,但却在生命的最后几十年间都不曾再见上一面。姐姐赫敏以其犀利的洞察写道,保罗和自杀如此之近,以致“他也许只是出于意外才依然活在世上并终于和生活达成和解”——这句话,其实大概也可以描述那位哲学家弟弟。
维特根斯坦兄弟的另一共通之处是他们对传记的怀疑,保罗平生即使对家人也会掩藏起自己的踪迹(其外甥回忆,“他过着两种或三种生活,而我们家人只知道一种”),并表示:“关于我弟弟的传记,我真的认为,路德维希会拒绝任何传记。因为传记总有失慎重。不慎重而作的传记没什么价值。但既然所有非凡的人都必须有人为之作传,我想我弟弟也会遭此同等的侮辱。可不论怎样,比起错误的甚或更糟的愚蠢的谣传,实事求是最好不过了。”路德维希则每每痛苦地意识到别人会误解自己的思想,因为他觉得真正重要的是自己并未说出来的那部分内容。然而,借用马克·吐温自传里的话说,“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是不可言说的”,对后人而言,我们只能通过尽量本真而细致的还原来接近那些过往的伟大心灵。据1991年的一项统计,已有至少5868种研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思想的书籍或文章——他实在已被谈论得足够多了。他的生平生活则通常被认为相当平淡。然而,在一定程度上复原这位哲学家的生活,仍然有助于我们理解他思想的由来。
杰弗里·布雷斯韦特(Jeffrey Braithwaite)这样形容撰写人物传记的过程:就好像“拖网装满鱼后,传记作者把网拉上来,进行挑选和分类,不好的扔掉,好的贮存起来,最后切成鱼片出售”。的确,像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家族,多半会留下庞大的文献材料,但仅仅是挑选分类还不够,因为某些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从未落在纸上。从这一意义上说,传记作者不可以、也不可能只是陈述事实,他总得重新排列那些过往的事,并通过自己的想象来接触那些活过的人,就像是赋予他们一次重生的机会来讲述自我。尤其是书写维特根斯坦家族这样特殊的心灵时,作者与笔下人物的精神交流,那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
家族传记可以有不同的写法和意义。最常见的是一种微观史的视角,即如以赛亚·伯林曾说过的那样:“所有伟大的公众人物生活都与其时代密不可分,一本传记如果不同时是一本史书,注定是要失败的。”周锡瑞的《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便是这种史学家的写法:它将一个家族置身于一个时代的背景下,再从这个家族来折射时代的变迁,使其经历具备了某种史料性的价值。当这以自传回忆的方式呈现时,还能展示出特殊的内心感受,尽管也许会丧失某些客观性而显得过分私人化,一如钱理群的《我的家庭回忆录》。维特根斯坦家族自然也是自身所处时代的缩影,虽然他们位居社会顶层,但在两次大战中的遭遇、生活中的痛苦挣扎,都具有某种典型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经历过那一时期的家族,可能在不同程度上都深受“折磨人的矛盾”之苦。也正是因此,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思考切中了现代智识生活的核心。
如果说大多数社会科学都是从人的共性来论述个性的话,那么传记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窗口,从个体的人来窥见某一时代的共性。中国传统的正史以纪传体为体例,并非无由——只不过这到后来流于对死者致敬并做出盖棺论定,由此而起到某种社会作用,其现代范式就是把传主视为某种具有榜样力量的人物典型。相比而言,《维特根斯坦之家》这样的西方现代传记,则或许可以称之为“个人主义传记”,它所在意的是呈现每个人的个性及其存在,仿佛那都是一个个有别于任何造物的独特生命。这一点在所谓“心理传记”中展现得最为明显,一切都是为了剖析和呈现传主这一个体的特质。《维特根斯坦之家》所着意的,也是呈现家族群像中的每个个体,那与其说是一种历史书写,倒不如说是文学刻画——不过,在这样的作品中,这两者的区分或许也已不那么重要了。
〔维舟,毕业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著有《大地上所有的河流》(2014)〕
赞一个 (0)收藏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