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事里,有真实的部分,也有虚构的部分,我经常自己都会迷失在这些真真假假之中,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都说我是黑马,但我也可能是绿马、黄马……获奖有些意料之外,因为所有人都很出色,还比我有资历。怎么说呢?我应该也是一匹好马。”
2013年,法国女艺术家劳拉·普罗沃斯特(Laure Prouvost)斩获“透纳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英国国籍之外的艺术家。那一年,她只有35岁。
“她无时无刻不在编造着故事。”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
编造故事?这是个贬义的说法吗?她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还是让身边的人活在她的故事里?她的生活是创作的一部分吗?带着这些疑问,我完整地看完了她的作品《喝杯茶吗?》(Wantee?),也就是助她获得“透纳奖”的成名之作。
这并不是一部特别“好看”的影像作品。镜头切换频繁,每一帧画面都像是宿醉清晨的记忆碎片,作为观众,很难黏在屏幕前,稍不留神,就会从劳拉的故事里抽离出来;但整部作品中充斥着劳拉的旁白、耳语、尖叫,她总能通过屏幕中某一瞬间的刺激将观者再次拉回来,这种往复的、断断续续的浸入与出走让观众在她的作品面前显得有些被动。劳拉在作品里塑造了一个“祖父”的形象,是故事的主角。他是一个观念艺术家,终其一生都在理想化的行为与作品之间博弈,从这一点来看,劳拉似乎已将“祖父”的精神内化,“遗传”到了这种创造性的、妄想症式的基因。
劳拉的影像作品通常在10分钟之内,不长,像漩涡一样让人有晕眩感,又一直拉拽着观众。《喝杯茶吗?》讲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祖父”年事已高,他最后一件观念作品就是希望在自己家里挖一条地道,日以继夜地挖,通向非洲。后来,“祖父”再也没有回来,他已经消失了三年,不知所踪。劳拉回到“祖父”的小屋,用纪录片的方式追述着家族的记忆,并将自己的情绪贯穿其中,有失控的嚎叫,也有喃喃的细语。
2010年,在作品《艺术家》和《我需要照顾我观念上的祖父》中,劳拉第一次引入了“祖父”这个角色。从早期作品的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祖父”的原型形象指向英国观念艺术家约翰·莱塞姆(John Latham),劳拉曾给他当过助手。莱塞姆是一位来自赞比亚的英国观念艺术家,以装置为主。随着《喝杯茶吗?》和《祖母的梦》等几件作品的陆续完成,一个个故事和场景的编织让“祖父”这个虚构出的人物变得羽翼渐丰,越来越鲜活,越来越饱满。“真实”(Reality)与“虚构”(Fiction)是劳拉作品里永远引人关注的问题。我一再追问劳拉,祖父这个人到底是否真实存在,“真的是你的祖父吗?”虽然我明知他是虚构的,但仍想知道劳拉如何回答。劳拉在几次质疑中都回答了“Yes”,眼神很笃定,让人无从怀疑。她甚至告诉我,她的祖母要来看她在中国的展览,她一会儿要去机场接机。我半信半疑,一度担心她是在敷衍与我的谈话,后来才知道,面对同时来的其他媒体,她也说出了相同的“谎言”。采访结束后,劳拉继续与其他人谈笑风生,忘了祖母托来的梦。
真实与虚构的关系一开始就存在于艺术基因中,就像拉斯科洞穴里简笔画的牛,无论多假,原始人也会真心信任。只是在现代的艺术形态里,虚构变成了一种惯常的创作手段,夹杂着真实的细节,甚至以真实的面貌出现,让观众的心悬在信与不信之间。这恐怕是我们面对劳拉作品时的第一反应。劳拉并非戏耍观众,她的虚构是有理由的。私人层面,那是对家人的记忆,而在公共意义上,那是达达精神的延传。虚构的祖父是一个通道,通道的另一端是他的童年生活与一段先锋的历史,或许这种私人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张力,是我们对作品的第二层感触。
如果要往这个层面去理解,就必须提到那个祖父背后的人——库尔特·施威特斯(Kurt Schwitters)。库尔特·施威特斯是德国达达主义的领军人物,达达主义者们做艺术都有一股“一根筋”的蛮劲,他们反对一切,质疑一切,颠覆一切,但却单纯、冲动,聚得快,散得也快。在库尔特·施威特斯的号召下,德国达达运动的艺术家们将票根、收据、价目牌、面料、图表、照片、邮票、标签,凡是能拼接的东西,都运用到艺术创作中。“拼贴”是达达艺术中最基本的一种形式,劳拉用的是镜头语言的“拼贴”,她的作品如“达达宣言”里说的:“无所畏,我们需要的著作是勇往直前的、勇敢的、切实的,而且是永远不能懂的,逻辑是错误的,道德永远是罪恶的,我们所视为神圣的,是非人的动作的觉醒。”
劳拉将“祖父”设置为库尔特·施威特斯的密友,倒未必是对施威特斯的致敬,至少是彼此对话。在施威特斯“梅尔兹风格”(Merz Style)的绘画与雕塑创作的牵引下,《喝杯茶吗?》里的私人故事一点点铺陈,慢慢弥散开来。镜头里,劳拉的手经常成为指引视线的线索,加上她如梦话一般的旁白,她用一种很强势的方式讲述着这一切。在精心营造的室内环境中,支撑桌椅的是雕塑和书,茶具下的托盘是画板,而烧水壶则被刻意捏成臀部的形状,丰腴饱满——这显然是“祖父”最爱的器物。劳拉带领我们回到她童年的场景里,触摸跟她生活有关的东西,用想象重建一个私人生活的场景,也可看作一种多维的“制图学”(Cartography)。劳拉的蒙太奇镜头切换极快,甚至有点惊悚,在紧张的观看氛围中,烧水壶咕噜地冒着泡,劳拉沏上一壶热茶,问一句“喝杯茶吗?”显得别样暖人,那些神经质的镜头语言都被一一消解了。
此次在北京红砖美术馆的“尽其所有:劳拉·普罗沃斯特个展”中,《自他走后》是一件巨大的针织挂毯作品,创作于2014年,悬挂在大厅显眼的墙壁上,加之本身艳丽的色彩,格外醒目。这幅挂毯全景式地描绘了《喝杯茶吗?》中祖父的棚屋,一点一滴将整间屋子铺展开来,是“祖父”系列的变奏衍生。挂毯是劳拉近年来创作的新方向,更强化私人化视角,让叙事不只停留在影像层面,而是指向更加私密的人物内心。
文 薛芃 供图 红砖美术馆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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