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水中
那个家伙头朝下,
就忍不住冲他笑哈哈,
但我本不该笑话他。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时间
另一个小镇
稳稳站着的是他
而我才是大头朝下。
——《倒影》谢尔·希尔弗斯坦
有一年,我在斯坦福大学采访一位名叫安德鲁·林德的天文物理学家,一个俄罗斯人,他是平行宇宙理论最初的提出者之一。按照他的理论,我们的宇宙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组成“多重宇宙”的众多平行宇宙之一。
那是我生平遭遇最具挫败感的采访之一——所谓量子力学、所谓弦论、所谓宇宙暴涨理论,听起来犹如天书,再加上他浓重的俄罗斯口音,整个采访过程我的大脑基本上一片空白;但另一方面,我的大脑却又无比兴奋,因为这个概念是如此神奇,我所能理解的每一点只言片语,都如电光火石一般,点亮奇妙的想象空间。比如他说我们的宇宙不是唯一的,而是无数像泡泡一样的众多宇宙中的一个,它们也许与我们相隔咫尺,但因为处于不同的维度之中,我们永远无法感知;在不同的宇宙里,有不同版本的你说着不同的话,做着不同的事,过着不同的人生;还有,制造出一个宇宙并不难——只有千分之一克的物质就可以爆炸出亿万银河系,所以我们的宇宙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宇宙的一个疯狂科学家一时兴起在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
事后回想,那可能是我最接近wonder的一次体验。
我找不到一个中文词可以用来准确地解释wonder,字典里的解释有“奇观”“奇迹”“奇妙”“惊叹”“惊异”……但似乎都不足以说明这个词的意思,所以我们还是用英文吧。
关于wonder这个词,最好的定义来自18世纪的哲学家亚当·史密斯,他说,wonder源于“当某些事物非常新和奇特……而经验和记忆无法提供任何与之相一致的图像”。史密斯将这种体验与一种独特的身体感受联系在一起,比如“瞪大、转动的眼睛,暂时停止的呼吸,心脏的膨胀”。
这三种身体症状分别指向wonder的三个纬度,第一层是感官的,神奇的事情占据了我们的感官,我们睁大了双眼;第二层是认知的,这些事情如此让人迷惑,我们无法依赖任何过去的经验来理解,导致一种呼吸停顿,受惊时近乎休克的反应。最后一层是精神性的,崇敬、敬畏,心脏膨胀。
还有多少人记得小时候,曾经被这种wonder击中的状态?也许是冬天夜空的繁星?也许是第一次在海滩边,眺望大海,手中抓起数不胜数的沙子?也许是一枚指南针,针尖那样固执地指向一个方向,仿佛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一般,让你觉得它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深刻的玄机?
英国儿童文学作家菲利普·普尔曼曾经说过:“对于成人文学来说,有些主题太‘大’了,只能在儿童文学中通过适当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觉得wonder恐怕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太大”的主题之一。在他的《黑质三部曲》中,女主角小莱拉从牛津大学到极地冰原,从现实世界到一个个平行空间,幻想的外衣下,承载的是对宇宙本质与生命目的的探索,都是激发强烈的wonder感的东西。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读完《黄金罗盘》,合上书时忍不住深深叹息——为什么我的灵魂不是一个可以与我聊天的精灵?(在《黄金罗盘》的世界里,人的灵魂化为动物形状的异性精灵伴随一生)
从去年开始,我在周刊的微信上开了一个童书的专栏,有机会采访到很多很好的童书作家。在与他们的对话中,常常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陷入某种成年人的思维陷阱。或者说,现实主义的陷阱。
比如有一次,我采访一位叫安德烈·德昂的法国老画家,他有一本书叫《亲爱的小鱼》,讲一只猫温柔守护一只小鱼的故事。我问他,这样不会太违反自然定律了吗?我记得当时老人家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看来,你是个现实主义者。”
成年人的问题在于,我们总以为自己一把年纪了,“成长”这个词不再属于我们。因为世界这么大这么复杂,为了降低心智负担,所谓惯例、偏见或者刻板印象都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必然付出的代价。于是我们就真的“卡壳”(stuck)了,卡在某个高度、某个角度、某个心智框架里……或者说,我们被卡在了我们所认为可能的事情里。
只有在非常偶尔的情况下,比如在异国他乡听一位俄罗斯科学家谈多重宇宙,会暂时地将我们从固态的可能性中甩出来,重新思考世界的另一种形态,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不过,即使不走那么远,我发现童书里也充斥着许多美妙的“不可能的事情”,足以撼动三观。就像C.S.刘易斯借科克教授之口所说:“哦,没有什么比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更有可能的事情了。”(《纳尼亚传奇》一开始的时候,露西想要说服彼得和苏珊纳尼亚是真的,他们跑去向教授求证)。
托尔金曾说,“穿越到幻想世界”的第一条原则是不可嘲笑或者解释魔法。因为奇境的一切魅力都寄于魔法。一旦穿过兔子洞或魔衣橱,你就必须接受那个世界里秩序的不可预测性与命运规则的独断性。
无论是刘易斯的纳尼亚,还是托尔金的中土世界,都不是一个隐喻或者寓言,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自己的地图、语言、历史、政治、种族——托尔金为发明精灵族的语言所耗费的时间超过了写作的时间。
这些世界是架空的,但也是自恰的,它的运转遵循自身的逻辑与规则,只要掌握了这些逻辑与规则,它就是一个可理解的,甚至可以通过不断的试错加以掌控的世界。就像爱丽丝初入奇境,遇到种种荒唐与不可思议的人与事,比如蓝色毛毛虫盘踞的那朵大蘑菇,吃蘑菇的一边可以让人的身体缩短,吃另一边可以让人的身体变长——树林里的鸽子误以为爱丽丝是一条想偷吃鸽子蛋的蛇。爱丽丝在几次实验之后,迅速掌握了其中的诀窍,这边啃点,那边啃点,想长就长,想短就短。说起来,人类与地球的关系,不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所以,与其说“魔法”,我更愿意把这些故事看成是某种形式的思想实验,一种可以不断展开的可能性。它激发的是一种探究的冲动与兴奋感,但前提是你愿意暂时搁置不相信。
《如果我们有尾巴》是我最近看过的一本很奇妙的绘本。如果人类长着一条尾巴会是什么样子?
人们会拿尾巴做什么呢?示爱、画画、弹吉他、拎包、赶蚊子……
不同职业的人尾巴会很不一样,政治家的尾巴灵活机变,建筑工人的尾巴必定是强壮的,芭蕾舞演员的尾巴可不能阻碍舞步……
画家为著名的美女和她们美丽的尾巴画画;
针对尾巴,人类也许会创造出种种的文化禁忌;
想象一下,人类的时尚业会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最后,没有尾巴的人还被写进了科幻小说。
《动物绝对不应该穿衣服》是另一个让人笑昏头的思想实验——如果动物穿了衣服会怎么样?
豪猪的刺会把好好的一件花衣裳扎得千疮百孔,一条蛇会穿不上裤子,一只羊会把衣服当午餐吃掉,麋鹿的角会勾住背带裤的背带……最惨的是,穿上了一条碎花绿裤子的母鸡,而且还是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
还有些时候,wonder不是来自与现实生活经验的背离,或者与我们内置已久的所有观念冲突,而是视角的简单变化,比如日本绘本画家岩村和朗的“十四只老鼠”系列。
14只小小的老鼠生活在一个大大的世界里,种南瓜、挖山药、捣年糕、赏月、洗衣、春日游玩、秋日采集、冬日滑雪,都是再日常不过的生活经验,却因为视角的变化而呈现出令人惊异的美。
有人问他为什么总是画小小的世界,他回答说:“我觉得与其从一个很广阔的角度看周遭的世界,不如从一个很小的角度、事件去看,如果你从这样一个角度去看,那平时很多你看不到的东西,就都可以看到了。仔细看,你会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所以,如果可以换一双眼睛看世界,我希望能换上岩村和朗的眼睛,漫步日本的乡间山林,走在14只小老鼠曾经漫游过的树林,亲眼看看树林中时光的流转,光线的变化。倾听风的声音,品尝山谷的溪水,身体贴近地面,试着用松鼠、青蛙或者野鼠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然后衷心地发出一声“哇哦”……
自从读了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之后,我曾经一度陷入深深的沮丧。因为他在书中提到一个观点,500年的科学告诉我们,人类没有什么特殊的,生命毫无意义,而无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这个问题。
但也许童书里藏着答案。也许wonder这种情感就是人类区别于一切动物的证据——面对世界,动物只是行动,寻求满足、安全和性,而人类惊叹、思考,寻求理解。一方面,我们走向对于规律和秩序的追寻,如笛卡儿所说,正是wonder驱动科学家去研究彩虹和其他怪异现象;而另一方面,我们走向奇妙的想象,试图超越和挣脱所有“不可能”的束缚,于是创造了故事、文学与艺术。
“试也没有用的。”爱丽丝说,“一个人不能相信不可能的事情。”
“我敢说这是你练习得不够。”王后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练上半个小时呢。嘿!有时候,我吃早餐前就能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情。”
主笔 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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