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会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听到想要听到的,其他的,他们常常会遗忘,并不用去醉生梦死。我大概就是这样忘掉了绝大部分我看过的书,因为它们当年并没有让人多么快乐,如今却会提醒自己的堕落。倒是有大量通俗读物虽然因满足各种欲望的快感而让我难忘,却鲜有机会可以提及。余下寥寥无几硕果仅存的名单里,有一本小书,隐蔽在嘈杂混乱目不暇接的时光背后,偶尔不经意地帮助我理解和承受这个世界的荒诞之处,这本书就是萨特的《文字生涯》。
《文字生涯》是萨特1953到1954年写的自传,讲述的是自己6岁到10岁出头之间的琐碎生活,那时他年近50岁。这篇自传几经修改,直到1963年才发表,出版后风靡一时,1964年作者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公认此篇功不可没,还引出了之后萨特谢绝诺贝尔奖的故事。之后据说作者曾多次想要续写自传,但都作罢,想来大概也是无需续貂。这篇小说只有两章,读书和写作,据说是萨特回顾自己的经历,惊讶地觉得自己从前所著种种看起来都十足疯狂,于是决定追本溯源,对自己做一番精神分析式的自我批判。“解释我的疯狂,我的神经病的起因。”
然而对我来说,萨特这个陌生的法国人却是以精确的笔触,极为诚恳地告知我,人们其实十分相似,诸多共性,让我能够偶尔平心静气。
我家里这本书的版本是人民文学1988年沈志明的译本,次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又出了一版,是潘培庆的译本,书名译作《词语》。我初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年纪比较小,处于乖巧又愤怒的时期,对于萨特其人一无所知,对于哲学名词毫无兴趣,对这本书的来处全无印象,只是有大量孤独无聊的时光需要消磨,又有强烈的虚荣支持我即便似懂非懂囫囵吞枣也把一些书翻完。熟知萨特语录的人大概可以认出,我不小心模仿了这本书里的一句话:“我是一个作假的孩子……对大众的需求我一无所知,对大众的希望我一窍不通,对大众的欢乐我漠不关心,却一味冷若冰霜地诱惑他们。”
那时候我家里并没有如萨特的外祖父家一样,有很多《高龙巴》那样的书,“在书柜的第五层上……像一只纯洁的鸽子,张着一百个翅膀”,优美而被埋没,我也不至于需要藏起缪塞,假装喜欢高乃依。我读了一些童话、一些历史故事、古典名著、民国名家的集子,一些翻译名著,跟萨特老先生童年的交集大概只有《青鸟》《穿靴子的猫》和《包法利夫人》之类。
我的理解能力大概到了能真诚地欣赏《基督山伯爵》的水平,不过也看完了不知所云的《百年孤独》等等,然而书本、自我与现实中大人的世界之间的隔阂已经开始困扰我了,比如说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表演成分以及人们对之佯作不知的态度常常让我烦躁而且无所适从。虽然那时候“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句俗语还没有流行。作为一个孩子,我深知孩子们实在精明狡猾,善于哗众取宠和争风吃醋,可大人们却假装毫不知情,还谓之天真烂漫,或满脸狡黠地笑着称赞;而大人们常常虚伪自私勾心斗角贪得无厌,却教育孩子要尊师爱长诚实正直恭敬谄媚。
仅仅就读书而言,不用人教导,我也学会了把文字分层论等,上得了台面的书就公开一本正经地读下去。纵然觉得《法制与社会》之类充斥欲望暴力的杂志颇为引人入胜,偶得一本都装出百无聊赖勉强用它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甚理解《十日谈》里每日把“魔鬼送入地狱”这个趣味盎然的活动,却也知道不能去问人,而每天独自在家或入睡前满脑子排演的大戏里也不记得意淫了多少英雄人物。我偶尔因为这些戏码而对自己忧心忡忡,却自知无处坦白。
文学名著让我觉得雾里看花,通俗读物似乎也没能缓解我的烦恼,反倒让我离理解现实和自己更远了。比如我大概那个时候看了三毛的文章,隐隐觉得有些疯气,于是很想找人确认一下是她自恋得或者抑郁得快发疯了,还是我在阴暗地嫉妒她的才华和美貌,然而简直完全无从问起。更要紧的是,如果这些文字里的人都不是真实的,现实中的人也不时伪装成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的样子,连我本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无所适从无法自控,那么人们在这世上活着到底是想要何去何从呢?当然了,那个年纪的我可能并不会这么描述自己的问题,然而气愤和困惑的情绪却真实不虚。
然后我就读到了萨特的这本小书,他替我说道:“我是一个作假的孩子,拎住生菜篮拌生菜只是做做样子,但我感到我的动作已变成了丰功伟绩……我小丑般地博取成年人的欢心,怎么可能把他们的忧虑当回事呢?……他们是我的观众,一排脚灯把我和他们隔开,使我孤傲至极,但这种孤傲很快变成了焦虑……糟糕的是,我怀疑成年人在跟我演戏。他们对我说的话似糖果般甜蜜,而他们之间说话时则完全用另一种语调……外祖父是一位左派老人,他却以自己的行为给我传授右派的格言:真情实况和无稽之谈是一码事;扮演激情就能感受激情;人是有礼仪的生物。”
他装腔作势地读着伟大人物的著作,把他们视为同伴,对这种“行径”,他说:“我莫名其妙,精疲力竭,领略着似懂非懂、模棱两可所激起的快感,这就是所谓世界的厚度吧。”这正是我无法解释的乐趣。但他又最终坦诚道:“是我,是我一个人勾搭浓妆艳抹的淫荡女人,欺骗了‘高龙巴’。……我继续安静地过着双重生活,直至今日,从未间断过。我更愿意念《祸不单行》,而不乐意读维特根斯坦。”他在母亲的琴声中偷偷地扮演着英雄和骑士,以尺为剑,保护孤女和伯爵夫人,幻想悬岩对沙子说“此地缺一个人,那就是萨特”,当房门响动,外祖父走进来的时候,他瞬间飞奔过去,改扮承欢膝下的天使,一秒钟都不需犹豫。他真情实意地抄袭润色通俗小说,还模仿布斯纳和儒勒·凡尔纳的写法,在故事关键时刻停下来,去抄写《拉罗斯大词典》,向读者传授鲨鱼的知识,“懒洋洋而津津有味,感到高雅的程度已跟布斯纳相等”。读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阵晦暗的心安理得,如释重负。
他的外祖父一面盛情维护他的天资,因他听写不及格被退学而恼羞成怒,一面又对他恶俗的趣味嗤之以鼻。不过这位夏尔老先生对文学的真情似乎也止步于摘录优美的段落编成翻译教材,而对书架上的福楼拜全集20年视而不见,于是我对自己庸俗的阅读趣味顿感轻松。不光如此,赫赫有名的萨特还进一步安慰道:“这些画报书籍培育了我内心深处的幻影:乐观主义。”
他的外祖母毫不客气地揭露他的哗众取宠,而他对外祖母的批语更加刻薄,正文不过两页,他就写道:“她的想法正经,但不高明……因为她丈夫爱骗人而且轻信,所以她对什么都怀疑……她周围尽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喜剧演员,因此她憎恨德行和做戏……笃信起伏尔泰的宗教怀疑的思想,以示对抗,尽管她并没有读过伏尔泰的书……否定一切的狷傲和拒绝一切的自私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不见任何人。占先坐上手吧,未免太过分;将就坐下手吧,虚荣感又使她不甘心。”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如此犀利精巧的揶揄用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因为客观所以又不觉冒犯,颇有新奇之感,况且我意识初开正在“惊觉”大人们道貌岸然的年纪,看到这样的文字自然“英雄所见略同”得满心窃喜。
这样讽刺与否定的笔法俯拾皆是。他说:“在我们家从不讲别人的坏话,只是不胜伤心地指出别人性格上的缺陷。”我心领神会。他说:“我这个人,辉煌的外表一戳就穿,这是因为我生来有缺陷,我既不能完全理解但又无时无刻不感到它的存在。”我感同身受。
不过,这篇自传真正的起笔是死亡,是萨特对自己人生观、世界观以及思想起源的自我剖析和审视。他在襁褓中多病,同时他的父亲也一直“力竭体衰”,缠绵病榻,终归死神的怀抱。在他的笔下,他的生命似乎倒是从父亲去世开始时走上正轨,年轻温顺的母亲不用再疲于奔命,他的病也好了,“我们突然从共同的噩梦中苏醒过来”,更重要的是,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未在他生活中留下印记便退出,给他带来的是自由的开端以及幼年相对与世隔绝的教育环境。羸弱与孤独或许造成的敏感和焦虑,大概也成为他作为文学家的给养,这段记述也让我想起三岛由纪夫在《假面的告白》中所描述的幼年多病的经历以及高贵却古怪的祖母的养育。萨特追溯自己虚无感的起源,说道:“我父亲本来可以给我打下几个永不磨灭的烙印,可以把他的性格变成我的道德准则,把他的无知变成我的知识,把他的积怨变成我的自尊,把他的癖好变成我的法律,使我一辈子带着他的影响……由于没有更明确的指示,从我开始,没有人知道我来到世上干什么……我不是父业未来的继承人,钢铁生产不需要我。总而言之,我没有灵魂……我生活着,因为我已经开始生活了。”大概正因为要在这虚无中追求自身存在的真实,才激发了他执笔为20亿人守夜的英雄主义吧。
我并没有反复去读这本书,那大段大段的心理剖析用似是而非的翻译语言表述出来,不时让我觉得枯燥困惑于是匆匆略过,但只言片语播下的种子,不但减轻了我对自己的鄙夷内疚之情,也让我对同时代写作的人更容易理解。
比如后来读到说韩寒代笔的新闻,我的直觉倒是质疑高中生读完二十四史并且喜欢引用其实毫无道理,这正像是年轻人有时间也喜欢做的事情呀。比如近来读到《飞鸟集》下架的新闻,关于冯唐不断重复的“肿胀”感以及用文字打败时间雄心,我也毫不怀疑其真诚,萨特不是说过写作即存在,“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写作”。比如王小波、王朔小说里时常提及的那种记忆的不真实的虚无感,《文字生涯》里也写到过:“我以上所写的是假的,也是真的,或者说,不真不假。人们写发疯的人也罢,写正常的人也罢,其写法都是这样。记忆所及,我尽可能准确地叙述事实,但在抒写的时候,对自己的谵语相信到什么程度呢?这是根本的问题,但这不是我所能解决的。”如此一来,既然文字和回忆可以是假的也是真的,人的行动大概也可以既是虚伪也是真诚,其实又有什么值得追究的呢?
我也很偶尔地带着这样的心情再去看一些我曾经觉得无趣的名著,比如《麦田里的守望者》和《生活在别处》,从前我出于功利的心情,对主人公的自怨自艾毫无耐心,更无暇同情,后来却觉得,作者大概也曾孤独得无法自拔,苦恼得进退失据吧,就像萨特讲的他小时候一样,才会选择透过这样平凡的主角倾诉。萨特在《文字生涯》中没有借助虚构的人物,直白坦率地描述了自己在没有成为萨特时的空虚和焦虑,敏感懦弱和自命不凡,表面的激情和内心的冷漠。他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忘记了自己曾经那么善于讨人喜欢,他对着镜子做鬼脸,企图通过扭曲和丑陋逃避自尊的啃噬——“为避开荣誉和丢脸,我企图躲进孤独的个性中去。但我没有个性,在自己身上只发现令人吃惊的呆板。在我眼前,一只水母撞倒在鱼缸的玻璃上,有气无力地蜷缩成环状,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然而,当这些文字写出来之后,该有多少人或多或少觉得心有灵犀,似曾相识,于是觉得不那么孤独了呢?
更要紧的是,当我后来了解到这个独眼的老人家写过多少尖刻得颇让人绝望的文字和理论时,再回想起《文字生涯》里的几段文字,觉得格外温柔优美。比如他“为了赶时髦”,跟外祖父要求拥有自己的书,于是拿到《布肖故事集》,可是他还不识字呀,于是哭丧着脸拿给母亲,她问道,是要念仙女吗?萨特写道:“仙女的故事我是很熟悉的,母亲经常讲给我听。她给我洗脸的时候讲,只在给我擦花露水时停一停;她给我洗澡的时候也讲,到浴缸底拣从她手上滑下去的肥皂时停一停……她讲故事的时候,我们俩始终单独和秘密地在一起,远离人间,远离诸神,远离教士,好似两只带角的母鹿,和其他成仙的鹿在一起。”这笔触轻柔细腻如笔刷划过画布。
母亲温柔懦弱地安抚他焦灼的自尊和虚荣。这个孩子的灵魂是情感丰富而有激情的,然而他也有一种现实生活,在公园里面对同龄的顽童时,他可怜巴巴地望着,羡慕着,渴望加入。母亲见无人邀请他,生怕他发现自己矮小而自惭形秽,提议去跟那些孩子的母亲说说,萨特写道:“我求她千万不要这样。她抓着我的手,我们离开了,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从一个人群走到另一个人群,始终是哀求的样子,但总是被排斥在外。”读到这一段平常的画面,我心疼不已。
孩子回到自己的小窝,演练精神胜利法,但是他接下来说:“我的外祖父拯救了我:他无意中把我抛入了一场新的骗局,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描写外祖父,不无调侃地说:“我赞赏他的权威,尤其是食指的动作更叫我肃然起敬,他有意不把食指伸得很明显,只是半曲着在空中比画一下。使他的意图模棱两可……”而外祖父后来对他写作天分模棱两可的肯定,防止他走文学道路的劝说,反倒促成了他的文字生涯。他说:“时至今日,有时心情不佳,不禁寻思,我长年累月、日以继夜地埋头写作,消耗那么多墨水纸张,抛售那么多无人请我写的书,这一切是否仅仅奢望取悦于我的外祖父。”说得好像他自己从未期待像书橱中留名的那些杰出的死者一样证明自己的存在似的。实际上,那不过是他偶尔的抱怨,他一面说着,写作的欲望包含着对生活的绝望,一面又说,写作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使我原谅自己的存在。不光是存在,他还把想象自己永垂不朽的故事酝酿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并在50年的时光里,实践“用文字雕琢光荣的躯体”。
读到故事的结尾时,我猜人们也会揣测,以萨特当年之盛名,这样的自我批判与剖白有多少真诚。而对于我个人,这本书的价值不在于追究彻底的诚实或认同,而在于捕捉吉光般在只言片语中流动的我所感受过的真实。
当世界的秩序加之于我时,我也曾孤立无援地瞥见表面秩序遮掩着的无可容忍的混乱,我曾自以为是,也曾像狗一样无聊,打呵欠,流眼泪,感觉到泪水滚滚而下,曾屈服于致命的诱惑,曾感到自己毫无用处,毫不留恋,也曾感到生活越荒诞,死亡越痛苦。我曾无法表达,而此时备感温柔,原来“我的疯狂有可爱之处”。至于能不能学习他绝望地存在着,严峻地乐观着,投身于使自身彻底获救的事业,至死方休,这样让人沉醉的美梦,来日再说吧。
文 张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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