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5月16日晚11点半，“FrenzeAT”照例在睡前刷微信朋友圈，却发现一整页朋友圈被同一分享链接占据，分享者有她的同学、同事、健身伙伴，甚至在老家当小学教师的表哥。这篇刷屏长文有点“文艺”：《带不走，所以卖掉我的1741本书》。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乌托邦地图集”，发布于当晚9点49分。作者康夏26岁，曾就职于媒体，7月将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他决定“以一种前所未见的、诡异和有趣的方式”，把自己“一整面墙25个大书柜”的1741本书送出去。
混合了漂流瓶和福袋的散书方式被他简化成60元和99元两种套餐，向支付宝转账并留下通讯地址和读书爱好，10日内康夏将随机邮出3本或7本以上的个人藏书。
他动情描述这些书如何带着自己的趣味和温度，“从英国到国内，北京搬4次家都没有丢弃”。他承诺，每个包裹中书的价值“只会高于，而不会低于”所支付款额;绝不会有教科书、成功学、养生书等敷衍潦草的东西;如果书籍卖完，将把剩余书款打回。文中还列举了“你可能收到的书”：绝版的《纽伯瑞儿童文学金牌奖》系列、中国连环画出版社1992年出的超厚大本《张乐平连环漫画集》、定价298元全彩页的《泰晤士世界历史》，一些国内买不到的外文书和“很多很多”原版小说。
FrenzeAT本能地觉得这样的散书方式“不靠谱”，但又抱有侥幸地希望，只花99元，拆开快递掉出绝版书。她半好玩半赌博地打款，发现支付宝文字输入有字数限制，她按照帖中提示，申请加康夏微信好友没回音，于是按图索骥找到康夏的微博，私信留言。凌晨康夏回私信表示歉意，称加微信的人太多，不要着急，会一一通过。
很快，康夏的卖书帖点击量超过了10万，打款者也急遽增长。康夏却并未做好准备。
此前“乌托邦地图集”的关注人数约6000人，康夏在其中分享私人生活和读书心得。他发动订阅者晒老人照片、分享特殊意义物件，组织唱歌、画画。类似互动一直小范围持续着，康夏起初也默认卖书会是波澜不惊的互动游戏，“能卖掉100本旧书，就是功德一件”。
卖书帖的火爆程度超出了预期。17日0点30分，他发布紧急通知：书不够了。“这给我的惊吓远远大过于开心，是真的很惊吓。”
打款并未戛然而止，人们挤入这场散书狂欢，尽管大多数购书者之前并不知道康夏，也没听过“乌托邦地图集”。
网友“yurisa的老公”一下子打款300元。通过帖子文风，他判断作者阅读趣味不错。他对收到的书没太多心理预期，更偏爱“福袋”这种散书形式带来的未知幸运感。
“栖息在珊瑚礁的鱼”觉得整个事件“很浪漫主义又有点侠骨柔情”，断定发起者康夏应该是个“不一样的、有温度的人”，书的传递让“茫茫人海中两人因此牵连”，这种感觉让她温暖。
看上去，这是一场兴之所至的交易，整个事件充满随机，无论卖方还是买方。参与人数的暴涨使小圈子活动变成大规模事件，而这两者的游戏规则全然不同。
5月17日13：45，“支付宝钱包”微博账号协助康夏紧急叫停打款，称截至当日零点十分，康夏支付宝账户收到超过20万人民币，转账记录超过3100条。同一天，康夏通过支付宝关闭了收款功能，其账户余额已从400余元变成了77万2599.28元。
卖书帖的热度吸引了包括央视在内的多家媒体。《新京报书评周刊》第一时间专访了康夏，配图使用了他卖书帖中的书架图片，图说为“康夏的书架”。《都市快报》报道中澄清，康夏网帖的配图并非他真实书架的样子，而是来自Flickr网站。
质疑声相应涌现。“长宁区图书馆”官微发长微博“有情怀的卖书，终究是一场秀”，质疑康夏卖书为“现象级”事件，实为民众小资病的集体爆发。有网友揣测卖书事件为一次“情怀营销”。
新奇的玩法也引发“康夏效应”。书评人绿茶在微博上发起“六根散书”：66元可收到6本来自李辉、叶匡政等六名文化圈人士藏书各一本。这个活动沿袭散书的随机性，细节却远为严谨，仅限100人参加，统一渠道统计收件信息。“六根”之一潘采夫还在《新京报》上发表评论《唯阅读不会变成尸体》，盛赞康夏卖书方式“美不可言”，“尤其还额外赠送好奇、优雅、有趣、分享、智慧、斯文”。
在几次采访中，康夏述说着私人阅读习惯，给网友列书单。同时他在微信公众号“乌托邦地图集”里不定时更新着事件动态。
5月21日晚，康夏发文《如何用1741本书抵抗全世界：1个好新闻，和4个坏新闻》驳斥关于其营销炒作、欲利用余额宝赚利息等猜测，承诺“每一笔钱，都会有明确的去处”。行文中看得出他面对汹涌而至的“诘问、责难、质疑、攻击和抹黑”，情绪焦躁。由于支付宝留言有字数限制这一事先他没考虑的情况，数千人只能通过电子邮件、微博私信、微信后台、知乎私信、电话短信等各种途径给他发送寄书地址，使他后期的整理、核对工作剧增。他抱怨这些“高强度低价值”的整理工作使他烦躁、变得苛刻，对本可以置之不理的攻击感到“强烈伤心、出离愤怒”，“请求几个孜孜不倦攻击我的朋友，放过我吧”。
也是在这篇文章里，他承认“第一篇卖书帖有很多不周密的地方”，比如微信配图只是如往常一样，随手搜索了一张好看的图片，不代表蓄意造假。他还写道：“我的1741本书里，当然不可能每一本都符合每个人的阅读兴趣、阅读水准，除了我列出的诸多极难得的好书之外，也的确有不少不同时期读过的，在今天不会愿意再读的书。我对每一本书的担保，是有限的，游戏规则，是随机的……”
5月30日晚，康夏发布了99%包裹已交付快递的消息，号召收到书的人们拍照晒书。6月1日，他再次发帖说“所有书已邮寄出，和支付宝沟通好，在接下来3-4天收到自动的统一退款”。只是，在近两周的更新文章里，康夏一次也没提到，除了寄出1741本只够装进两百多个包裹的书，他还动了其它念头。
6月4日有人陆续收到书并晒单，最初晒单的几位还获得康夏点赞。比较中，网友发现了重复。“维奥拉眼里只有十六块”晒出收到的8本书，表示心情复杂，与朋友收到的书里有5本重复。“yurisa的老公”收到了21本书，19本有腰封，“我不认为这些书属于1741本中的任何一本”。更多读者在晒书照上配心情小语和对康夏的感谢。
6月5日下午5点左右，几乎快忘了买书这件事的FrenzeAT刷微博，看到网友“王脑热”质问康夏到底散出了多少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为何很多人都在晒。他列举了12本重复率很高的书。
随意翻看晒单，FrenzeAT发现了少儿版《柳林风声》、《爱的教育》和《德国童话》，里面两本她曾读过，翻译质量并不好。物超所值的期望落空，她觉得恼火：“康夏太敷衍，随便寄书应付。”网友们晒出的书，每本都不在康夏的书单“Top 100 from 1741”中，这意味着，也并不属于他特别推荐、喜爱的读物。
6月5日凌晨，康夏称自己“在北京喝醉”，发文《退款、退书事宜》表示如读者不喜欢收到的书可退回。在文中他情绪低落暴躁，事情越来越超出他的控制范围，“变成一件恶心的事”。结尾他写道：“我有一千件想做的事，但卖书、当书贩子、做书商从来不在其中。”
这篇声明未能阻止事态恶化。随着收到书的人增多，重复书籍海量曝光。新闻报道中曝光率最高的10张晒单照中，《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系列》出现7次，《爱的教育》出现4次，《伊莲》、《台伯河畔》、《1900年的北京》等各出现3次。“眼袋枕头”的晒单中出现了《百家讲坛易中天》、俞敏洪的《梦在青春在》，“胡睿杨”收到《初中生作文指导》，还有网友收到《雅思词汇》。人们觉得，这与当初卖书帖承诺的“绝不会有教科书、成功学、养生书”相悖。
质疑声迅猛增长，主要集中在：书为何频繁重复、质量不高，是否为批发的廉价书？是否有人收到“所谓”1741本藏书？康夏通过卖书赚取了多少差价？
豆瓣网友根据运单找到了百世汇通快递公司的秦皇岛揽件员，致电询问得知康夏寄出了1500多个包裹，网民们开始确信：寄出的书远不止1741本。
有网友曝出康夏即将就读学校的邮箱，呼吁“受骗”的购书人给哥大写投诉信，要求重新审查其入学资格。更有愤怒的网友建议购书人以“诈骗”为名集体报警。
微博的活跃ID也纷纷加入讨论。“大咕咕咕鸡”发状态：“一整面墙的25个书柜，20柜都是爱丽丝漫游奇境。”洛之秋评论：“都说骗子太多，傻子不够用，其实我看未必。”毛十八评价康夏“一次次感天动地，行为的内在逻辑都是割裂的”。另有多名大V不指名评论康夏，字里行间或调侃或讽刺。
6月5日19：34康夏微博删空，一条新微博置顶，表示会全额退款，并说“好像我去死也不能让这件事停下来”。这条微博引发了更多嘲讽。
FrenzeAT看到后觉得反感：“没给出解释，态度不理性。退款不是重点，我只是想知道真实情况。”
当晚23：40，康夏再次发微博，承认“把除了自己收藏的图书之外的很多买来的书”寄给了大家。
这一夜，舆论几乎一边倒成了对他的批判。恶毒的谩骂、诅咒也铺天盖地。
6月6日，康夏在《新京报书评周刊》道歉并回应质疑。
他承认另买了约6000本书，这些书的价格比标价低，但很多也是十几块一本。他否认与书商合作清空库存，快递费几万块、买书几万块，全额退款后“可能赔上十五六万块钱”。至于为何另购书，康夏说他的动机是“为了能够给更多下了订单的网友寄书”。
这个解释不能使购书者满意。有网友质疑为何不另买高质量的书而用特价书充数，还有人认为购买打包6000本书并不比退款容易。知乎网友“绮罗KIRA”说，如果康夏另买书是“为了不让购书人失望，让所有人都能得到他的书”，只能说明他活在理想中，并坚信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确的。FrenzeAT也表示，“让大家都高兴”的前提是坚信自己的挑书趣味能满足所有人，“这是个人中心的心理”。
当晚支付宝官方微博称，下午3点半前，康夏支付宝账户已将收到的778133.22元书款全部退回给收到或未收到书的购书者。
由于全额退款，舆论出现了分化。
“王脑热”继续质疑：“仍然没像个男人道歉：自己后来的确是没经住诱惑，打算捞笔钱。”“四旗児”讽刺康夏“名利来时明明已经伸了不该伸的手，事后却可以大剌剌地反复强调自己家里条件好不图这俩钱”。
“君子碗”选择相信康夏，她觉得6000本书跟1741本书本质没有区别，都是康夏挑的;饱受诟病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经典读物，不存在质量问题”。她相信康夏不会用名誉换钱。“栖息在珊瑚礁的鱼”表示收到“差不多两百块原价的书，远超99了”，康夏买新书是为了实现与读者“分享情怀”的初衷，“如果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yurisa的老公”收到退款后说：“一声叹息。惋惜他一念之差，但不觉得他的行为值得被原谅，全额退款是他应该做的。”
6月7日，康夏再次通过《新京报书评周刊》与购书者隔空对话，表示购书行为皆出于自己受关注后的“虚荣”，“想让大家都高兴”。
他解释说1741本书中拿得出手的书最多也就200个订单，“光是好朋友、老师、前辈下的都不止200个”。对于是否有收益，康夏表示家中经济条件较好，不可能觊觎卖书所得的低利润，“假设达成，顶多赚不过六七万”。
采访中更多的篇幅，是康夏在表达自己及家人如何被卖书事件所累，他后悔、沮丧、难过，也受到了伤害，很委屈。他哭了。
舆论进一步分化。有康夏的支持者出来反对“网络暴力”，有康夏的好友发文证其人品。在@康夏的133条微博发言中，72条原谅支持，24条质疑批判，37条保持中立。不知不觉间，矛盾转移到了主张原谅者和持续质疑者之间。
作家沈嘉轲想为康夏说几句话，他在微博发言，觉得康夏是个“心血来潮没实际做买卖经验的文青，算账也不行”，“就让他退书退钱完事吧”。微博红人“假装在纽约”发文《原谅的能力》，相信康夏的真诚，且他已退款做出弥补，“我们这个社会，是不是缺少一种相信别人和原谅别人的能力？”
专栏作家毛利则在腾讯大家发文《哭着求原谅不如说出真相》反驳那些要求宽容、原谅康夏的声音：寻找真相不该被斥为暴民，是非不分也并非美德。
毛利的疑惑，代表着许多继续追问者的疑惑：为何康夏不能明确说出6000本书的购书途径、购书总价？毕竟这才是人们最想知道的关键信息。“换了我，既然千夫所指，就把所有数据截屏一一给大家看不就好了吗？”毛利在微博上说。
6月8日，康夏在“乌托邦地图集”发文《最后一条》，宣布从此在互联网世界死亡。他的微博删空了所有关注，头像换成黑幕，关于卖书动态的微博再一次删空。
当本刊记者联系他时，他拒绝了采访。此后他也在媒体上彻底销声。
在《最后一条》里，他再次认错，道歉，回应一些质疑，也再次无法克制他的激愤、委屈：“我早就已经道歉过很多很多次，但仍然有人一直竭尽全力用尽器官和性行为的脏话想要我‘像个男人一样作出道歉和解释’。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一个低头踩着我疯狂嚎啕大笑的机会：让我承认贪得无厌、承认欺骗成性、承认丧尽天良连读书人的几块钱都想要去骗……”他已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接受惩罚，“哪怕出去念书的人生最大理想被彻底毁灭也认了”，但却“永远不会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不会承认我没有动过的心思，不会承认我没有犯下的罪行”。文章结尾，他赌咒发誓，有一种牺牲般的悲愤。
这位曾经的社交网络重度用户，在一次由他触发的网络风暴里，崩溃了。
许许多多疑问被遗留下来。我们只能做一些有限的求证。
除了康夏，没有人知道准确答案。而网友的晒单里，部分书籍由99读书人出版，99读书人编辑彭伦告诉本刊记者，至少有一部分肯定是特价书，折扣率可参考网店折扣，并声明99读书人与康夏并无接触，其卖出的相关书籍是出版社早已卖断货的。还有网友发现一些书后有疑似特价处理书的标志“BYYP”。
参考孔夫子旧书网上与康夏所卖图书相同版本（标明为新书）的价格，《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售价5.04元;《柳林风声》售价5.00元;《德国童话》最低售价6元;《资本主义不是什么》最低售价6元;《阿加莎·克里斯蒂系列》平均售价8元……网友晒单中重复率较高的十几本书，售价都在3元至10元之间。
但是，如果康夏的购书渠道是当当、亚马逊等其它电商，同样的书单，书价则在5元至20元之间。
网友晒出的书单毕竟有限，晒书照片里其实也出现了英文原版书等高质书籍。只是它们都被淹没在了质疑与喧哗中。
百世汇通快递员不肯透露康夏寄出包裹的运费总价。该公司对发货量特别大的客户报价是：7本书一单每单运费15元左右，最多不超过20元。寄往全国各地报价相差不多。
法律界人士观点不一。浙江智仁律师事务所张春阳律师认为，康夏虽有欺骗行为，但不构成诈骗。因为康夏确实寄了书，虽然其中6000本是另买的，背离了处理藏书的初衷，但藏书并不是古董或其他收藏物，对于收藏时间和价值，法律上没有成文规定，原则上康夏合法占有的书都属于其藏书。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法律系副教授秦一禾则认为，康夏另买的6000本书与1741本藏书性质并不相同，且因涉案金额巨大，存在非法占有的动机;卖完藏书未告知购买者就另买6000本书当藏书寄出，存在隐瞒事实真相的行为;事后全额退款并不能改变整个事件欺诈的性质，只是一种减轻情节的补偿行为。
以“好奇、优雅、有趣、分享、智慧、斯文”开始，以一地鸡毛结束。没人想到这样的结果。
经历这一切后，康夏收获了什么？这个问题只好留给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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