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曾和丈夫萧乾一起翻译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同时是我国翻译日文作品最多的人。如今年近九十,她依然每天伏在案头读书、翻译。终其一生,翻译对于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工作、理想、热情、归属……我没有直接把这个问题抛给她,但她在给我讲述的过往和现在里,似乎一直在对此进行解答。
拜访文洁若先生时,她刚刚过完89岁生日。最近,在译校佐多稻子的《树影》。
翻译的空间很特别,一间空屋,一张靠窗的书桌,两盏台灯,再无其他。可能是屋子空荡荡,让文洁若看起来比我设想中还瘦弱许多。电话里听声音底气十足,充满活力,会让人有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的想象。而眼前有些驼背的老人,虽然耳聪目明,但体态的娇小,让桌上的辞典都显得过于厚重。
书桌上有一本日历,每一天的方格里,都记录了文洁若的翻译进度,“7月7日,共五页,1350字”,“7月8日,共二页,540字”,“7月9日,共二页,540字”,“7月10日,共五页,1350字”,没有一天间断。即使在她生日当天,记录着某某某来祝寿,也还是翻译了两页。粗看下来,四五页是文洁若现在每天常规的工作量,两页是保底,每个翻译量较少的日子都会记录几笔生活中其他的琐事,比如去邮局、理发、办一些手续之类。当然,接受采访也要占用时间,文洁若说,为了我们的约访,她特意在前一天多翻译了两页。
“很多人都觉得翻译工作挺辛苦的,但我就是乐此不疲。对于游山玩水、看电影、看戏,我都没有兴趣,我就是喜欢翻译、写作。我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1999年萧乾去世后,文洁若始终一人生活,没有“投奔”在美国的儿女,也没有要求他们回国陪伴,完全自理生活,买菜、做饭之类的家务不请保姆,都凭一己之力,是为翻译之余的调剂,好让眼睛休息。不去养老院,因为在那里作息会受到限制,不能自由地安排时间做翻译。
翻译的空屋其实不是为了清静故意为之,而原本是家中两套单元房中的一套。萧乾在时,两套合为四室一厅,是为他们的书斋。而今文洁若独自生活,起居的范围随年龄的增长而缩小,虽然两套房子合并在一起面积也并不算大,但对她来说,左右顾及已经是负担,因此就只留下一套用来生活。刚刚搬空的屋子,在新房主入住前就成了文洁若躲避杂乱的临时工作区。
她日常生活的空间也确实杂乱,每一间屋子都因堆满书籍报纸杂物而变得拥挤。印象中,凡是译者家中往往空间再小也会有几组书柜,占用一整面墙的不在少数,但文洁若没有。满满当当的房间,不管站在哪儿,随便一转身,倒都能伸手够到几本书,但又几乎全是字辞典。她说现在雅贼不少,因此书都是看完就捐,记录在册的也有两千多册了。
原本的卧室已经几乎闲置不用,门厅似乎承担起文洁若全部的起居。书桌照例摆在临窗的位置,背对着楼道的防盗门。这样一来,不管是门铃、电话铃,都会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响起。睡觉也在这儿,窄小的单人床挨着饭桌,能够活动的空间不多,想必大部分时间,文洁若只是从一点到另一点。吃饭更简单,煮些东西,微波炉可以热上好几顿。
对于儿女,文洁若也少有要求,她说他们大体三五年回国一次,回来时也不会同住在一起。“除非他们死乞白赖回来,我可不敢说‘要你回来’,飞机不是老掉嘛?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我这辈子就没法过了。而且他们回来,我还得花时间招待。”说起这些,老人的神情倔强得可爱,“孩子不来无所谓,得出色,我得问,吊儿郎当的就不行。”屋中,最显眼的其实只有萧乾以及他们的儿女和孙辈的照片。
萧乾曾在1991年的《一对老人,两个车间》一文中写道:“我们还有一种共识——一个更重要的共识:人生最大的快乐莫如工作……我们都庆幸搞的是文字工作。干这行当,无所谓离退休,只要有纸笔,随处都可以出活儿……”文洁若还在继续用生活印证这两句话。她告诉我,现在她依然能自食其力,走到哪里都还可以工作,教人写毛笔字、教英文、教日语、搞翻译,完全可以养活自己。我猜想,如果语言、翻译对一个人来说只是工作或者工具,89岁时未必会有如此的骄傲和自信。终其一生,翻译这件事还给了文洁若什么,或者意味着什么?理想、热情、信仰、归属,或者成了生活本身……我没有直接把这个问题抛给她,但她在给我讲述的过往和现在里,却又一直在对此进行解答。
她和萧乾之间姻缘的开始就是因为翻译。
1953年,萧乾被调到文洁若当时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最初,文洁若当然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他走在一起。但是因为工作,她经常会捧着译本,带着原书去向他请教。她回忆说:“他讲话诙谐幽默,除了对译文表达明确意见,还给我讲一些道理。他反对直译、硬译,强调无论译什么,首先要掌握原著的内涵。我被他的学识吸引了,没有一个同龄人引起我那么大的兴趣。我意识到在文字工作上,我不但找到了一位向导,也有了知音。”
萧乾在“二战”时作为《大公报》的驻外记者,是当时我国最早在西欧进行采访的战地记者。因此,1949年时,他人生的十字路口所指向的道路也相比他人更加具有诱惑——成为收入不菲的香港报人或者接受母校剑桥邀聘的终身职位。但是萧乾做出了第三种选择。成了大陆的落叶归根者。某种意义上,这些都应让萧乾拥有光环。“可回国后,他并未被当时的文化界接受,还不小心撰文得罪了人。论名,他当时只是臭名;论利,他更是身无长物。”另外,萧乾大文洁若17岁,之前有过三段婚史,因此,很多人,包括母亲,都劝文洁若再三考虑,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嫁给他,1954年初春的一天,他们从东城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我们童年都生活在北平,又都上了教会学校。我们都喜欢听亨德尔的《弥赛亚》和莫扎特的《安魂曲》,我们又都研究外国文学,喜欢狄更斯、罗曼·罗兰、马克·吐温和曼斯菲尔德。”文洁若说,“我曾认识一对夫妻,因为一个爱跳舞,一个不爱,弄得很苦恼,我们则从未因兴趣不同而产生矛盾。”
她还讲起,自己凭借翻译的业务能力曾在岌岌可危的特殊时期三次“救”了他们的家。
第一次是1956年初冬。《文艺报》总编辑张光年曾三次找萧乾谈话,让他担任该报副总编辑,并进一步提出,想要把文洁若调到《文艺报》当记者。为此事,他专程找到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楼适夷面谈。楼适夷当时说:“文洁若是我们的业务骨干,不能放。”转年5月,萧乾写了《“人民”的出版社为什么会成了衙门——从个人经历谈谈出版界的今昔》和《放心·容忍·人事工作》等文,被打成“右派”。1958年4月,他被发配到位于渤海边的柏各庄国营农场接受监督劳动。“当时有规定,100个人里必须划出5个‘右派’。人民文学出版社很容易就凑足了那百分之五。但倘若到了《文艺报》,仅仅凭跟萧乾划不清界限,就可以把我打成‘右派’。”文洁若所谓的“救”即指夫妻二人没有双双被打成“右派”,生活就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1958年1月5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80个在职干部下放到农村去劳动锻炼,文洁若去了北方农村。动身前说好,只有一半人能回原单位,另一半调职到外地去。“楼适夷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相信自己准能回原单位。果然,当年11月结束劳动回北京,名单公布了,我被调到出版社的亚非组,从事日本文学编辑工作。上班后,年内发了两部译稿,达40万字。这是我第二次救了这个家。”文洁若说,“萧乾下去后,在农场领26元生活费,只够他吃饭的。《文艺报》已把他除名,由位于灯市口以北的文联大楼财务科每月发给家属40元津贴。”
而她回到北京,不断地有人来约稿,就可以依靠稿费贴补全家的生活。比如,8天的业余时间她就突击翻译了日本女作家中本高子的长篇小说《火凤凰》中的最后一章“难忘的日子”,刊在1960年6月的《世界文学》上。全文3万字,拿到了约200元稿费。“那时候只要有灯光,在哪儿我都翻(译),晚上怕吵醒母亲,就在小厨房点一盏灯。就算是女儿在台上演出,我在台下也得继续翻(译),很多作品就是这么翻出来的。现在是没有那个精力了。”文洁若说,“我当时的工资是每月89.5元,正是有这一笔笔外快,在萧乾戴‘右派’帽子的22年间,三个孩子才没受委屈。倘若调动工作,到了边远地区,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次是1973年。“文革”期间,文洁若一家四口都去了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后来,干校中的学校解散,允许家长到北京办理学生们的转学事宜。文洁若听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已从外单位调来一位日语编辑,她为了回北京,就去找商务印书馆的陈原,问他可否把萧乾和她调到该馆去编辞典。他说:“萧乾太大了,就怕我调不动。你嘛,我倒是可以试试看。”转眼7月初,文洁若就被调回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来,商务印书馆要调动文洁若的消息一出,原单位急着留住人才,就火速发了调令。萧乾也因此远离了湖北的潮湿,得以回到北京的建国门医院治疗冠心病。
文洁若说是“三次”,实际上,这段靠翻译业务,更靠意志支撑度过的磨难期从萧乾被打成“右派”开始一直持续了22年。她说,相比父辈所吃的苦,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其实不值一提,因此,再难熬的时候,她也觉得那都不算什么。
相比之下,和萧乾一起翻译《尤利西斯》的4年,是文洁若最幸福和最有意思的时光。1990年开始翻译时,夫妻二人年龄加起来也已经有150岁了,奇怪却有年轻人都少有的热情。每天早晨5点就起床,各自在书桌前开始工作。文洁若负责草译和注释,也就是翻译中的“信”,用萧乾的话说,她“是讲究一个零件也不丢的人,连原文里的虚词都不放过”。萧乾负责润色,力求“达”和“雅”。
他们规定自己每天至少翻译一页原文,译不完就不睡觉。《尤利西斯》是文学作品中公认的“天书”,翻译难度极高,因此,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五六个小时,冬天常常是和衣而卧。文洁若负责的“信”尤其耗费时间精力,当萧乾还有时间做一些其他的创作或者休息时,她都只专注在这一件事上。为了免除一些打扰,他们在门铃旁贴了一张纸条:“疾病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
文洁若说,《尤利西斯》的翻译在那时像是长久以来对她自己的补偿。“我从上世纪50年代起,就用业余时间译了好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但没有一部名著。另外,我从事日文的翻译比较多,十年寒窗的英文专业没怎么得到发挥。”1994年,《尤利西斯》的中译本出版,连同书中的译著,有百万字左右,无疑是当时出版翻译界最重要的事件。
此后3年,萧乾因心肌梗死住进了北京医院。文洁若在病房里安置了一张小木桌,两人仍旧翻译和写作,“这样多少也分散了他的痛苦”。1999年,萧乾因病离世。丧事过后,儿子萧桐劝文洁若赴美小住,她的回答是:“我哪里走得开?你爸爸身后的事,10年也做不完。”之后她与吴小如一起整理出45万字的《微笑着离去——忆萧乾》,后又协助整理出版了萧乾的《余墨文踪》,选取萧乾父子之间的通信几十封,整理出版《父子角——萧氏家书》等等。文洁若说,2020年,还要最后一次出版萧乾的全集。此外,这些年,她还交出了诸多译作。今年下半年,她准备动笔写些往事,是为自传。
“我这个人命中注定闲不下来,我也会像萧乾那样,写到拿不动笔的那一天。”临走前,我们提出想要拍摄她日常翻译时的状态,就请她坐在书桌前。与许多被拍摄者一样,起初,文洁若在镜头前的姿态有些不自然,可没一会儿,她就真的翻译了起来,实在是一分钟也不放过。
(本文部分内容参考自文洁若著《岁月流金》,此书由大道行思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策划,将于2016年10月出版)
文 孙若茜 摄影 于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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