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四梦”中,汤显祖最先写的是《紫钗记》。他在京察失败之后,断绝了仕途升迁之路,从此寄情于创作,将之前写过的《紫箫记》重写成《紫钗记》。写完后,汤显祖感慨颇深,写了首与年龄同名的诗《三十七》,抱怨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几时六百石,吾生三十七。”
“临川四梦”之所以称之为梦,是因为这四部作品中都包含有一个“梦”。《牡丹亭》是著名的杜丽娘绮丽之梦,《南柯记》《邯郸记》均为大家所熟知的“黄粱一梦”典故,富贵荣华后却发现只是一场梦。而唯有《紫钗记》是最小的一个“梦”,霍小玉梦到的只是一双象征团圆和谐的鞋子。
“四梦”也是昆曲人的梦。今年上海昆剧团首次将“四梦”齐集,搬上舞台,每次连演4个晚上,目前已经在广州、北京上演过。团长谷好好告诉本刊,这次他们排“临川四梦”,其实之前都有过不同程度的积累,所以并不是为了赶今年汤显祖逝世400周年纪念的一个活儿。谷好好说,目前在昆曲舞台上,完整的“临川四梦”只有上海昆剧团(以下简称“上昆”)这一台。
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后,本刊专访了“四梦”主演之一、“上昆”闺门旦演员沈昳丽,看站在台上的她,是怎样体味汤显祖400年前的这四场梦。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次演了《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紫钗记》中的霍小玉,之前演过《南柯记》中的金枝公主,如何揣摩这三个角色的差异?
沈昳丽:《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是每个闺门旦的必修课。昆曲舞台上留下的“临川四梦”都是以折子戏来呈现的,《牡丹亭》的折子相对来说比其他三部要完整得多。它能做成相对完整的一出戏来呈现。而且《牡丹亭》的演出机会最多,琢磨的机会也比较多。
《紫钗记》留下的只有《折柳阳关》。这个算是《紫钗记》在昆曲舞台上呈现出来相对完整的段落。《牡丹亭》有55折,《紫钗记》有53折,但完整的53折没看过有人全部演出来。这一次“上昆”集齐“临川四梦”的演出,是我们8年前已经排过一版《紫钗记》,当初也是安排了我来主演霍小玉。所以我8年前已经摸索了一次整个《紫钗记》的来龙去脉,整个故事背景都是很熟的。
这部《紫钗记》,其实舞台呈现上只是8场戏,因为一个晚上两个多小时也不可能演全。这次我们对霍小玉的形象重新拿捏了一下。“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这是《紫钗记》中霍小玉弹唱李益这四句诗的场景。在之前的昆曲排演中,这一段多是用琵琶演奏,但我当时却觉得琵琶的表演或许带有风尘感,于是建议用古琴弹唱。“怨撒金钱”是霍小玉的独角戏,我们改之前的整套北曲为整套南曲,是因为看到了小雨是“悲怨”而非“悲愤”,人物定位准了,戏就好看了。
“临川四梦”中其他两个梦是以男生为主的,比如《邯郸梦》和《南柯记》,它的主角其实是男生,里面的女孩子实际上只是一个辅助。我以前学过的传统折子戏里面,有一出叫《瑶台》,是《南柯记》里面所谓女主角的戏,一个蚂蚁国的金枝公主。《邯郸梦》基本上没有女角的戏。
三联生活周刊:杜丽娘和霍小玉是两个比较丰满的女性形象,这两者具体表演起来会有何不同?
沈昳丽:技术性层面的手眼身法步、唱腔,都会有共性,只是曲牌不同。曲牌的不同是定义在人物此时此地的境遇,她心境不一样,那么选的曲牌和唱腔的处理就会不一样。我们说戏曲有程式化,这个程式是相对稳定、规范的,比如兰花指就是兰花指。这个都是有一个标杆的。
折子戏不是以叙述性为第一属性。折子戏更多是看演员的表演技艺。而排演全本大戏,则更侧重于人物的刻画。所谓塑造人物、塑造角色,其实很大一部分是相对于全本大戏而言的,因为那时它的人物就变成了第一属性,而任何“唱念做打”都是用来帮助完成这个人物的。
从全本角度来看,杜丽娘和霍小玉的人物属性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浪漫、梦幻、不现实的爱情,理想主义;一个是活在现实中的一个女子。霍小玉没有养尊处优、不像杜丽娘这样处在深闺,所以霍小玉对于生存、社会、自身有着自己的现实定位,她的择偶也是有一个很现实的标准。性格上的不同会带到的部分不光是语言台词,从规范的程式中也会化出来。同样是手眼身法步,同样是兰花指或一个眼神,它的尺寸和收放度不一样,态度就会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的昆曲演出,是不是仍然以汤显祖的作品居多?
沈昳丽:因为他有市场,因为《牡丹亭》。贴《牡丹亭》可能会比较好卖,会比较有上座率。我们经常会说《牡丹亭》可能就是因为它的品牌效益,它甚至于是“戏保人”的,因为它的底子太好了。不管是我们“上昆”的老艺术家,还是青年演员,“上昆”三代人,不管哪一个去演《牡丹亭》,它的上座率都会比较有保证。别的戏出来可能就会有风险。
三联生活周刊:白先勇2004年推出青春版《牡丹亭》,引起了一轮昆曲的新热潮。之后“省昆”又推出青春版《桃花扇》。作为演员,你觉得昆曲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坚守一种原汁原味,还是欢迎更多的创新?
沈昳丽:为什么有人说,昆曲它在没落,或者它貌似又兴盛?就是它一起一落、一明一灭的这样一个规律。所谓的原汁原味、最传统或者最什么的,这个“最”字,我觉得都是一个伪定义,其实无法来印证自己是不是最原汁原味、最传统、最古老。我们能够认知多少,我们就显现多少,这个是最实际的东西。大家都觉得白先勇的“白牡丹”很好看、很漂亮,吸引了很多年轻人。这个真的是给昆曲做了很大的功德。白先生说是仿旧如旧,但是仿旧如旧的前提是仿旧,它还是当下的审美,不可能去复制。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你来说,觉得昆曲最美的是什么?
沈昳丽:对我来说,昆曲是一种最朴素不过的东西。它是最朴素的一种生活。我一直有种被“塑造”的感觉。昆曲塑造了我。
三联生活周刊:你也会根据当下的审美,改变调整自己的表演方式吗?
沈昳丽:我一直在调整和自我修正中。比如说《牡丹亭·寻梦》,因为它演出的机会比较多,跟很多老师都学。跟所有旦角的老艺术家,不只是向我们“上昆”的,包括“北昆”的、“浙昆”的,我都学了一圈,全部都学。戏曲是好玩的,同一段戏,每一个老师演出来有不同的特征,有些老师比较妩媚,有的比较端庄,有的唱得很细腻、含蓄……都不一样。有人在“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的时候说“最撩人”三个字时很有兴致,但另一个有可能在“春色是今年”的时候她眼睛亮了,感悟的点不一样。
(实习记者王琪对本文也有贡献)
记者 张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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