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可以延展人的身躯,覆盖前所未有的区域,却不能取代人的思考和感情。没有温度与想象的画面,又如何进入人们的记忆?
记忆中的经典瞬间不只是由赛场上的运动员创造的。也许我们并没意识到,但那些在镜头后按动快门的摄影师,同样塑造了我们对体育的共同记忆。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Brooklyn Museum)近期的新展——“谁拍摄了体育:1843年至今的体育摄影史”(Who Shot Sports:A Photographic History,1843 to the Present),就难得地将目光聚焦到了那些镜头后的摄影师身上。
最早的体育摄影师可能是苏格兰人大卫·屋大维·希尔(David Octavius Hill)和罗伯特·亚当森(Robert Adamson)。作为最早使用碘化银纸照相法的人像摄影师,他们在1843年为室内网球(网球的前身)运动员莱恩(Mr.Laing or Laine)拍摄了一组人像,其中最早的一幅就出现在展览的入口处。当时由于曝光时间过长,相机无法捕捉运动中的图像,莱恩只能举起球拍,目视前方,做出准备迎击的假象。为了让他在一到两分钟的曝光时间内保持身体的正直,摄影师甚至还在他头部的后方架起了金属支架。当然,在冲洗照片之前,他们也并没有忘记在底片中抹去金属支架的痕迹。
对拍摄运动图像的渴望激发了19世纪摄影师们在快门、镜头和相机上的技术革新。1872年,摄影师埃德沃德·马布里其(Eadweard Muybridge)用设计的相机首次成功拍摄了马儿奔驰的景象。受到马布里其的启发,法国科学家艾蒂安-朱尔·马雷(Etienne-Jules Marey)在19世纪80年代发明了“记时摄影”(Chronophotography)技术,可以使照相机在一秒内连续拍摄12帧图像。不过这种技术仍有缺陷——连续拍摄的图像会显现在同一张照片上,就像展览中大量的历史照片所展示的那样。马雷和他的助理乔治·德梅尼(Georges Demeny)利用照片对人走路、奔跑、跳跃和骑行的姿势进行细致的科学分析,德梅尼还出任了世界上首个体育摄影研究中心的主任,用摄影研究压力、疲劳、肌肉运动和体育锻炼的效率。
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发展,摄影师已经可以通过数码相机、Gopro空拍机等新设备和远程控制、无线传输等新手段实现对赛事的实时和无死角拍摄。在2007年举行的一项马术比赛中,英国摄影师鲍勃·马丁(Bob Martin)就将三个能够远程控制的摄像头安装在赛马需要越过的围栏之上,并为它们设定了每秒10帧的拍摄速率。我们在展览中看到的,是他从若干照片中选出的最好一幅——在赛马越过的瞬间,镜头夸张地拉长了赛马在蓝天、白云映衬下的矫健的姿态。
作为当今世界最好的摄影师之一,马丁在16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一位摄影师——那时,他刚离开学校,成为一位婚礼和工业摄影师的助理。在随后的两年间,他进入一所技术学校,学习如何使用大视野照相机、为静物打光,并研读摄影史。尽管后来在身为化学家的父亲的敦促下重返学校,但马丁的摄影之路并没有停止。他选择了艺术作为大学的专业,并在大学在读期间就开始为《全体育》(Allsport)杂志工作。从那时开始,在迄今为止30年的体育摄影生涯中,他从未错过一项重大赛事。在2014年的伦敦奥运会上,他甚至成为1450名媒体摄影师的“管家”,为他们总体安排摄影位置、器材和行动守则。
而在这次聚集了177位摄影师总共230件摄影作品的展览中,马丁也是展出作品数量最多(6件)的摄影师。在他为2004年法国网球公开赛拍摄的一幅作品中,小威廉姆斯为了全力一击而绷紧的肌肉和伸展的身体,在红土的衬托下,就有一种电视镜头捕捉不到的凝固的美。而在实际的网球摄影中,摄影师无法看到球的轨迹,只能靠感觉,马丁只有千分之一秒甚至更短的曝光时间来抓住一个画面。
而在雅典残奥会的泳池之上,马丁所拍摄的残奥运动员艾维·托雷斯(Avi Torres)起身入水的瞬间成为展览中一个令人难忘的画面。画面左侧留在岸边的义肢,提醒我们运动员的特别身份的同时,也凸显着他的体育精神。在拍摄之前,马丁给组委会写了无数封信件,希望获准在泳池上方的过道上安装相机。幸运的是,他成功了。
在摄影大师亨利·卡蒂尔·布列松看来,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自己决定性的瞬间,摄影是“在几分之一秒内发现事物的重要性,同时以最精确的形式将事物表现出来”。而对于体育摄影师来说,他们不仅要将竞技和对抗的经典场面以最快的速度呈现给观众,还要在画面中传递运动所代表的力与美,呈现体育中闪耀的人性之光。
“体育摄影师是艺术家。”展览的策展人盖尔·巴克兰(Gail Buckland)说,“尽管从传统意义上体育摄影师被更多地看作技术人员而非艺术家,但他们在做的确乎是艺术。”
比如,他们想揭示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画面。在2010年NBA湖人对阵尼克斯的比赛前,摄影师安德鲁·伯恩斯坦(Andrew Bernstein)就在湖人的休息室里拍摄到当家球星科比场下的另一面。照片中,他在做赛前例行的放松,双腿浸在冰水中,一只手的手指也伸入到装满冰块的杯子里。但他似乎并没能完全放松下来,酷似罗丹雕塑“思想者”的姿势令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又带着一丝忧虑。这位一年前对阵尼克斯曾砍下61分的大明星,此时并没有场上的意气风发,平静的表情下似乎有一丝对自己的不确定。
作为NBA的专职摄影师,伯恩斯坦能够拍摄一切场面,无论是欢乐的还是悲伤的,痛苦的还是狂喜的。每当比赛时,他在场边设置的12台远程控制照相机会在天花板上8个2400瓦闪光灯的辅助下,为媒体提供源源不断的照片资源。除此之外,他自己也会坚持在每场比赛中拍摄600~800张照片,碰到全明星抑或是总决赛的时候这一数量会飙升到2000张。而对于他自己特别珍爱的瞬间,他会用黑白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正如这张“冰上的科比”。
如果说伯恩斯坦的杰作多少出自偶然,摄影师唐纳德·米拉尔(Donald Miralle)则说,他最成功的摄影作品来自“提前构思”。在他从事体育摄影之前,他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习艺术,这一背景则影响了他的摄影实践。他说:“构想画面时,要像绘画一样构思,而不是去追逐什么或是抓住某个瞬间。”在他的镜头下,伦敦奥运会沙滩排球赛的现场就像一幅巨大的油画,夕阳染红了天空和穹顶,令画面显得格外庄严。而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在正对面的建筑上,一个艺术家恰巧在作画。
优秀的体育摄影师从不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对于苏联摄影师列夫·波罗杜林(Lev Borodulin)来说,对艺术的追求甚至成为他被逐出赛场的原因。1923年生于莫斯科的波罗杜林,尽管在“二战”中两次为国负伤,在莫斯科保卫战中获得勋章,作品也屡屡在各类国际摄影奖项中获奖,但他对“形式主义”摄影原则的执着令苏联官方拒绝了他拍摄慕尼黑奥运会的请求,他也最终只能背井离乡。不过,他“重视美学胜过功能”的坚持为我们留下了如《射箭的女孩》这样完美吸收了俄国结构主义和包豪斯理论的体育摄影作品——用几何形围成的空间和独特的特写视角令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画面的主人公所吸引。
极限运动摄影师克里斯塔尔·莱特(Krystal Wright)的作品《自由降落》,是她从122米高的山峰上乘降落伞下落时拍摄的。在她所拍摄的图片中,人类的渺小与山体的巨大总能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这出于对自然的敬意。作为世界上最好的探险摄影家之一,莱特从小就热爱户外运动,尽管曾进入昆士兰艺术学院学习图片报道,但她说,在课堂里学习理论不是她的风格。成名后,她开始了在全世界游走,没有固定地址,一种自由职业的生活。对她来说,与同伴在野外连续数周甚至数月的拍摄要远好于“进入体育馆,向保安展示你的身份,然后站到被分配的位置”,她对极限运动的恐惧甚至不及对过上令人后悔生活的担忧。
与她有相似经历的还有极限运动摄影师马克·费舍(Mark Fisher)。在Gopro和35毫米数码照相机并不普及的10年前,他已经背着沉重的林哈夫4×5照相机和三脚架跨过了科罗拉多。在很多次旅程中,他都需要在直升机的边缘向下拍摄从直升机跳下的滑雪和高山运动员;在零下温度的环境中几个月准备,也只能换得一次珍贵的拍摄机会。在他的经典作品中,自然是神圣而崇高的存在,然后在茫茫的雪地中,从未缺席的是勇敢的滑雪运动员的身影。他说他的作品是想展示运动员们所碰到的“戏剧性”,而走那么远,是为了获得“超越平凡”的照片。
(本文图片由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提供)
文 潘雨希(发自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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