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马王堆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城郊偏远的地名,博物馆里的那些精美的帛画、漆器和巨大的棺椁都是后来的记忆。
那是我刚进大学的第一个夏天。那时的夏天应该是没有现在热的,记忆中蝉声更亮荒草更长。父亲知道我回来,非常高兴,毕竟有人陪着他钓鱼了。暑假的头一个周末,不顾母亲的反对,我们俩就骑车出去了。父亲一路跟我炫耀,这次带你去马王堆,别看那地方不起眼,上回老范还钓了条半斤多的鲫鱼咧。
过火车站不多久,往北一拐就是马王堆乡。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农田,虫鸣蛙叫一派典型的夏收景致。顺着夹道柳叶低垂的乡间公路,直直就没入了一溜长长的院墙,大门顶上赫然几个大字:“马王堆疗养院。”
顺着院墙有一道排水沟,父亲要我下车推着,沿着排水沟边的小道往深处去,到一个瓜棚下停住,说就是这里了。我有些发愣,莫非他老人家炫耀半天的好地方,就是这不到两尺宽的排水沟?父亲见我那样子,赶紧说别看不起这小水沟,里面鱼不少,你看坐在瓜棚下,太阳还晒不着,多好!
窝在瓜棚里,鱼竿都抻不出,我只好把渔线解开拽在手里。父亲还煞有介事地打了好几个酒米窝子,要我守着别动,会有鱼的。那天守到太阳快落山,我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就钓了一条寸长的小游鱼,父亲另外又钓了一条,总共两条鱼。我有些悻悻然,父亲却兴致勃勃,说快点回去,你妈又要啰嗦了。看着他骑行在前面的背影,左右摇晃,一阵风似的;父亲那时候身体真好。
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两年,我都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父亲的关系,报社、电视台好几家单位都要我,后来父亲重病,这些单位就都不要我了。以后那几年都是围绕着父亲治病的事情在转,从长沙到上海,又从上海回到长沙。最后竟然折腾到了马王堆疗养院。这里成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站。
1992年的冬天感觉是要下雪的样子,天空沉沉的黑云捂着,要落未落。Y同学那时候刚社教回来,就陪着我一起去看我父亲。父亲那时候有些浮肿了,穿件鼓鼓囊囊的蓝色羽绒衣,一辈子很瘦的父亲,脸上前所未见的胖,努力地笑着,看着我们俩。那是Y同学头一回见。感觉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完全知了天命,什么话也不愿多说,身上仿佛敛着一层淡淡的佛光。
出了疗养院大门,天更暗了。我特地停下来,看看围墙边的排水沟,那里已经被薄薄的冰凌盖住,熟悉的瓜棚只剩几根老藤和几片在寒风中蜷缩起来的枯叶。自行车后座上Y同学死死拽住我,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纷纷扬扬的雪开始落下来,路两边的田地为之一白。
大雪落尽,天气稍暖的时候,父亲就走了。我从马王堆疗养院的病床上把他抱下来,感觉很软很轻也很温暖。坐在车上我还在想,好在这是他钓鱼常喜欢来的地方。如今的长沙城已经扩得很大,原来的乡间早不见了踪影,马王堆疗养院已不知藏在哪个纷纷扰扰的角落,更不要说那条不足两尺宽的排水沟了。只有偶尔梦中能寻到,热气腾腾的夏天,蝉声蛙鸣瓜棚,还有那手执鱼竿忙乱的背影连同那灵魂都消融到那整整一夏里。
文 黄二 图 谢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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