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到“长安”走上一遭的。上世纪一个炎炎的夏日,在东边上了四年大学的我第一次坐火车西行,途中停靠在西安站的月台。“旅客同志们,旅客同志们,××次列车即将开车”——伴随着无始无终轮回着报站的女声,还有些富于那个时代特征的气味和音响,现在想来应该是“肉夹馍,肉夹馍”之类的吧。我买了一个馍,边吃着边在站台上走动,好奇地向火车站大楼后视野的缺口里眺望,直到列车再次启动。
要不是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地,我其实是很想去出口外的西安城玩耍几天的——灰色的城墙就在火车站的后面,我与“长安”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人们对西安并不陌生,但我感兴趣的是唐代的长安,前者也是以后者自诩的。那时候,《大明宫词》这样洗脑的通俗剧还没有开播,开元天宝遗事谈不上什么“研究”,不曾谋面的长安不过是《薛刚反唐》一类评书的注脚:“且说薛丁山大兵奏凯回朝,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到了长安……次日早朝,御玄武楼,受西域贡礼降表,众将卸甲入朝……”
那时我从没想过“玄武楼”之类是否真的存在。就像明代的城墙把唐代的若干残迹,比如皇城西南的含光门包裹在了里面,是清代人的演义重新发明了唐朝,《大明宫词》统一制订了旅游区的国家标准。事实上这种近代的“发明”并非全无意义,就像大多数古城其实不能简单地用哪一个时段——唐代的,宋代的,甚至清代的——来标定,因为生活之河在流淌,城市不是西伯利亚万年前冷冻的猛犸象,而是持续发展的结果,它只能在“最近”和“我”身上发生意义,这种意义也就是历史的意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尽完美,但属命定。
老西安的老火车站恰恰是这种命运的符谶。和大众热望里的“历史”无关,相反它是“现代”撬动历史的最初裂痕。在初次浮现时,也就是抗日战争爆发前的两年,这个新鲜事物一定引起了不少的惊愕。要知道,西安站的选址正在明代城墙的正北,安远门外,在唐代可能是城内,紧邻着发生众多历史事件的寂寥的北苑——比如“玄武门之变”和唐玄宗杀死韦后和安乐公主的“唐隆之变”。可在早期西方摄影家,比如恩斯特·鲍希曼的镜头中,“唐朝”已经消逝,这里冷落得如同火星。
无论“老”西安的成色如何,“历史”自身也在迅速地折旧,甚至不能复睹。1935年,随着一声汽笛,都城正北方不能有城门和大规模营建的古训成了废纸,随着从中原逃难来的人流,禁苑成了嘈杂的市井和贫民窟所在。区域而言,陇海铁路是贯穿中国东西的现代大动脉,微观上对这座城市来说,铁路线也是贯穿历史空间的“现代性”的一枚箭头,这穿漏的一刻,欢快轻浮的空气释出,标志着一段漫长咒语的解封。
作为一座“废都”,西安常被拿来和现代的罗马对比,后者,尤其是它的公共讲坛(ForumRomanum)区域的废墟,已经成了西方文明起源的标准像之一(这种形象的现代渊源则需另一篇雄文才能说明)。如果古罗马依然是历历在目,不要指望在西安可以看见太多长安。如果运气好,绕过横七竖八的彩钢板,你至多可以找到一片考古工地,“往下看”,在单片的“历史保护单位”中,你看到的往往都是这种地层以下的过去。通过考古学者的挖掘,个别深埋于地下的长安重见天日,上面的车辙印记淡淡地告诉你过去生活的真实——在西安,你完全可以随便想象你的生活是“漂浮”在数千年的生活上。拿到隋唐里坊的著录,你不妨将这种想象与某个遥远的人物确凿相连。如果其他不知名的荒城是“空”的容器,被西安所覆压的长安便是什么都没有的“满”,城市的历史往往是通过街坊邻里的口口相传,而不是公开的考古报告而融入记忆的。奇怪的是上层的记忆既承继、累积,又在努力地涂抹、否认下层的过往,“复建”的历史大都背离了原意,“长安”最后成了诡谲的现场,你可以真切地感受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令我们“念兹在兹”的丰满过去毁坏了,既因天灾人祸,也缘于随那汽笛声而来的“现代”的风暴。倒过来说,毁坏并非没有意义,自从有“长安”这个意味不凡的地名以来,也就有对它深情而怅惘的回望,它其实是以此著名的——尤其是它在唐朝四百年的辉煌结束以后,在长安以外的地方看长安,看不见的长安,实则构成了另一种“长安”,或者准确地说,对“长安”无尽的想象。
最早注意到这个问题的现代人也许是鲁迅。1924年,时任陕西省长刘镇华邀请鲁迅去西安做讲座,适逢他正打算写一部以杨贵妃故事为蓝本的长篇历史小说,双方一拍即合。那时候从北京到西安足足要走一个星期,然而长途跋涉之后,这位以狷介著称的作家却得出了让主人尴尬的结论:“看到这种古迹,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后的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鲁迅生平资料汇编·长安道上》)后来,他在给山本初枝的信中接着写道:“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原来还是凭书本来摹想的好!”
“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那么显然,又好像使人难以接受。如果想起传统文人的类似失望,鲁迅的感受恐怕会好一点。千百年来,不知还有多少人只能囿于书本里伟大王朝的回溯,而流连在怅惘的想象里。事实上,“望京”确实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在京城的周边乃至外州县建立“望京楼”这样的建筑,反映了出外宦游的官吏“恋阙”也就是眷慕权力中心的情绪,因此一步两回头的“望”(西北望长安)不仅是视觉经验,也不限于寻常商旅行客的意绪,而是一种古代政治思想在空间上的反映——“长安在别处。”回到盛唐,帝国的统治者们严格限制在长安入籍者的规模,即使权臣想在神京建立家庙也极困难,因此万山之外不见长安也很平常。
而我们今天的“望长安”而“长安不见”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即便明代砖城尺寸大为缩水,真正的长安倒伏在城外的蒿草和麦田中,安然已久;据说,上世纪50年代的西安南郊还有野狼的嚎叫,你仍可以看见和城市相对的终南山;蓝图初展的80年代,新建的大路还不宽阔,但是汽车稀少,树影婆娑,人声依稀,尤其在夜晚,你还可以体会到古代行旅的寂寞。
挟着以加速度递增的动势,真正的改变是在你我的眼皮底下发生的,我们就这样看着“古代”无影无踪……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的列车驶过火热的渭原的那些年,西安已经启动了轰轰烈烈的对于“四十五片洼地”的改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细节,这些洼地折射出的原本西安城市的丰富地形,其实是这座城市记忆的核心基因,至今,还在回民巷子那些未经触动的故城地面上有所反映。唐高宗就是以内城所在“湫湿”“卑下”为理由,在龙首原上建立新宫的。八水环绕的整座长安,又横贯六道西南-东北的高岗,被附会为易经“六爻”的神京风水里,曾几何时,点缀着朱门青琐的亭台,雕栏玉砌的宫阙……台塬上这般起伏的城市经验,一路延至画里锦屏一样的终南。
近10年以后,当我再次来到西安北郊的时候,“现代”显然已大获全胜,高楼大厦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物了,“回到盛唐”的宏伟计划早就提上了日程。其实“现代”本不是什么罪恶,对鲁迅所厌恶的旧中国那种颓唐的气息而言,它也许只是一种无情的荡涤,毕竟即使是真正的长安也是需要发展的;可是“发展”与名声不好的孪生兄弟“开发”其实是一母所生——“进步”和“割裂”实际很难分开,“有序更新”只是空话。“新”“旧”难得并置无碍,在西安,新的人工构物的地形(man-made topography)整个覆盖了老的“六爻”,甚至将后者彻底取消了,长安最终丢失了自己的“记忆”。
不是丝毫不为过去打动,也并非没有开出治疗“失忆”的药方,等到喘口气坐下来再畅想唐朝的时候,西安像其他古城一样纠结起了自己盛世的“轴线”,这拿古代轴线指导当代“视线”的思路有点刻舟求剑:它设想,昔日帝国的城市结构,今天可以如同路易十四的宫苑一样,有个壮美的观瞻,沿着朱雀大街布置想象中的纪念碑,就仿佛摘取了图拉真的记功柱上的古代图像,在巴洛克的空间里重新展开。遗憾的是半个世纪前的老火车站带来了更早的“发展”,整个长安的宫城都已为现代建设所覆压,早先未克了解的长安的真实轴线,让渴望“现代”的西安的洪流冲溃了。人们很快发现,火车站前失落的机会还可以在它遗忘的身后找回:踞于城北龙首原上的一片贫民窟,原来竟是大明宫含元殿的所在,在现代规划师的地图上,唐代最重要的权力中心和长安的另一条轴线,遥遥指向南边幸存的另一地标——大雁塔。
今天的大明宫遗址公园上其实是看不见大雁塔的,但是这种系于想象中的观望的可能,对于当代的中国古城意义非凡。就在北京唤回前门外的“老北京”时,它参照了晚清大量西方人拍摄的旧照片,复刻出的只是图像意义上准确的新“老北京”。长安没有这样的旧照片,因为明代的西安本来就不是长安,但这似乎刺激了现代人更大的雄心,可以跳跃式地“回到唐朝”。于是,语焉不详的前朝版刻的基底,便可搅拌钢筋水泥的颜料,描抹现代人所理解的古代长安人的“感受”。这样的还魂术都谈不上真的复古,它更像是一种催眠,在对现实失去了感知之后,城市受着莫名的、但绝非“唐朝”的催动,焕发出使人惊叹的时代的潜意识,带来了另外一种令我们陌生的“新长安”。
不能不说,过去的那个长安和今天的“时代精神”真有奇妙的巧合。今天的城市规划摒弃了长安低伏的建筑风格,却继承了它惊人的规模和大国子民的生活风范。由隋朝的大匠宇文恺在开皇二年(582)领衔规划建造的这座网格城市,从平面图上看来有如一座巨大的棋盘,横跨起伏的“六爻”——据说,只一年时间,这座新的长安城便“建成”了。关于这座城市,有一件事人们没法不记住,它是中国历史上,乃至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大得似乎远远超出实际的需要。“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为了追索这城市显非人间所有的命理,有唐一代的诗人不知使用过多少美谀的辞藻,就像今天整个地产大开发的热潮,用尽了古今中外形容尊贵建筑的词汇——不管质量如何,仅论速度和规模上,“唐风建筑”又像极了长安,并且千百倍地超越了唐朝。在利润的驱使下,一个开发项目最害怕的就是在基地上挖出点什么,这样整个项目就可能遥遥无期地延置,因此很多决策者选择了沉默,盖完了再说。
多么讽刺……城市因为追随“唐朝”,因此将真正的唐朝永远埋葬在了脚下。
20世纪之前,西安很大程度还只是明城墙里那有限的一片,恰恰是在上20年间,在媲美隋唐帝国的雄心的驱使下,复古的金字招牌贴满了摩天大楼:“曲江”“朱雀”“明德”“含光”……“长安”又复活了,而且长成了另一个巨人。“新长安”看上去和旧长安截然不同,但是两座城市的命里却有着若隐若现的勾连,都是在短时间内大规模崛起的奇迹,在这其中雷同的“集体”远远压倒卓绝的“个人”。在整个唐朝,异乎寻常的规模的另一面是大片冷寂荒芜的“围外地”,今天的新城市有时也依稀照见这样双面长安的影子:粗暴,空疏,但是却又有惊人的尺度和观感,像是庞大的星系持久膨胀之后,可能在某个局部塌陷到新的密度——其中盛满了我们熟悉的,因“发展”而沸腾喧嚣的紧致的生活。
它不是长安,但又是长安。
文 唐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