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观世界》《喜马拉雅》《迁徙的鸟》和《海洋》4部自然纪录片之后,75岁的雅克·贝汉野心越来越大,他导演的新片《地球四季》想用动物的视角来观察地球两万年的自然变迁。
像大多数中国观众一样,李明曌也是从《迁徙的鸟》开始认识雅克·贝汉的。李明曌是在法国电影院里看到《迁徙的鸟》的,她告诉我:“我当时完全不懂这类野生动物纪录片是怎么拍的,但我觉得片子特别好,尤其是后来又补看了《微观世界》,我认为应该把它们引进到中国去。”当时李明曌刚刚进入中国电影行业,在专门引进法国电影的北京香榭荔舍电影公司工作,她通过文化交流的形式,在首都剧场做了一场《迁徙的鸟》和《微观世界》的试映,请了很多文化名人来看。“放映室外,走廊里也都挤满了探头看片的人,大家觉得被震撼了。”最终,李明曌成了雅克·贝汉在中国的发行代理,2004年《迁徙的鸟》作为中国第一部进口的数字纪录片在中国大银幕上映,收获了83万元的票房。
《迁徙的鸟》在中国上映期间,李明曌陪雅克·贝汉待了一星期,那时正是贝汉最困难的时期。这位6岁从影、25岁成为威尼斯电影节影帝的法国人先后当过演员、制片、导演和编剧。彼时他已经作为制片和导演完成了野生动物纪录片“天地人三部曲”,《微观世界》获得了1996年戛纳电影节大奖和1997年恺撒奖,《迁徙的鸟》获得2002年恺撒奖和2003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提名。那时的贝汉为了保证下一部电影的拍摄,把自己在诺曼底的房子都已经抵押给了银行。贝汉到北京的第二天早晨,李明曌去国际饭店找他,一整天的电影宣传活动要从早上9点开始。来到国际饭店,李明曌看到有个白发老头倚着大堂的柱子坐在地上边写东西边啃着三明治,她立马认出了他就是贝汉。原来组织方为他登记酒店时用的名字是“雅克·贝汉”,而他的护照上写的是“雅克·西蒙·贝汉”,酒店不让他入住。那时,贝汉就已经在筹备下一步纪录片《海洋》的拍摄了,他的本子上写的全是他的创作构思、地点研究和收集的科学依据。最终,在那次《迁徙的鸟》中国放映的7年之后,《海洋》上映了。
2011年,贝汉带着新片又来到了中国,《海洋》在中国很成功,收获了超过2500万元的票房。在《我们诞生在中国》上映之前,《海洋》一直保持着中国自然电影票房最高纪录。“即使《迁徙的鸟》很成功,但在筹拍《海洋》时,贝汉还是在见到第20个投资人后,才拉到第一笔资金,他承受着极大的资本压力,甚至边拍边筹钱。耗资5000万欧元的《海洋》最终超支,拍摄结束他背负着900万欧元的债务。在我认识他的20年来,那是他最低沉的时期。”李明曌对本刊回忆道。
让李明曌印象最深的是,《海洋》在国内的首映式上,观众拿着《海洋》的盗版碟让贝汉签名。李明曌惊愕地拦住说:“这是盗版,不能签。”“为什么啊?说明他们喜欢我的电影,拿过来签吧。”贝汉边回答,边接过盗版盘盒,用法语写上了一句:“Félicitation!”(祝贺你!)
“幸好,《海洋》在全球的反响非常好,才让他很容易进入下一部电影的筹备。”李明曌说道,她当时在戛纳组织了一场中国青年导演基金论坛,把贝汉叫过来与中国导演对谈,其中一名导演就问贝汉:“最近在忙什么?”贝汉告诉他正在准备拍摄一部有关大自然历史的纪录片。
“以往,我们拍摄天空中和海洋里的野生动物,它们来自远方,神秘又惊奇。而这次,我们对准了陆地上的森林,为观众展现的是人们所熟知的动物,我们来告诉观众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贝汉当时说的那部新片,便是《地球四季》。
两万年的动物史
“在孩童时代,我没有想象过穿越南美或者中国的大陆,我将所有的幻想全都给了广阔的森林。”贝汉记得他小时候,每年两次去法国东部伊泽尔省看望自己的教父。他的教父是个农民,住在人迹罕至的山区,能够清晰地辨认各类植物,养的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教父带我爬到附近的山顶,远眺阿尔卑斯山脉,风轻云淡,那一刻我觉得我与周围的大自然如此和谐。”贝汉回忆道,“而现在的人不再感受得到大自然四季的变化,他们太匆忙,没有时间,甚至连深呼吸都已经不会了。”
在上天入海之后,当时已经70岁的贝汉决定拍一部关于欧洲大陆森林中野生动物的历史。生活在欧洲的野生动物因人类的工业化在近几个世纪以来发生了很多变化,贝汉想通过历史展现人类对野生动物和自然世界的影响和变化,新电影的副标题也因此定为《野生动物世界的两万年历史》。“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更要深入了解我们的过去,而我们的过去是野生动物和森林组成的世界。所以我们把电影的开头设计在冰河时期的末期,我们一步步对地球景观、动物和人类的发展和进化做出解释,并在电影最后以我们现在的时代作为结尾。”与贝汉合作过很多次的执行制片奥利·巴尔贝(Olli Barbé)对本刊说道。
虽然叫《地球四季》,电影讲的却并非是春夏秋冬。冰河时期结束之后,地球就有了四季更迭的系统,使野生动物们可以更好地生存。而那时,大部分欧洲大陆还被原始森林所覆盖,人类还没有出现,欧洲大陆森林处在自己的黄金时代,树木与生活其中的野生动物们和平共处数千年之久。而后,原始人类开始在森林中生活……树木在石斧的挥砍中纷纷倒下,旧石器时代的历史开始了,狩猎和采摘组成的人类生产方式迫使森林收缩。而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人类掌握了驯化动物和种植植物的能力,种植业、畜牧业直至工业,森林被进一步分割和孤立,野生动物们被迫迁往深山之中,轻易再不见踪影,众多大型动物物种灭绝了,使得小型动物和鸟类得到了更大的生存空间。
《地球四季》剧本确定为讲述两万年间森林和其中动物居民的变迁,而摆在贝汉和他的团队面前的挑战是,在“森林”这一空间的逻辑上,又加入了“两万年”这个时间的逻辑,通过一部纪录片来表达历史是件很困难的事。为了在纪录片中真实重现地球史进程中的大自然环境,他们在欧洲的数个原始森林里进行拍摄,这些原始森林必须要保持原本的生态系统,没有从其他大陆迁徙过来的物种,这在如今的欧洲大陆上凤毛麟角。他们在挪威北部高原拍摄冰河时期的场景,在多夫勒山国家公园拍摄麝牛群,在荷兰莱利斯塔德国家公园拍摄野马,在波兰别布扎国家公园的原始森林里拍摄野牛和乌鸦,在罗马尼亚扎尔尼斯特熊类自然保护区拍摄熊、幼熊和河流。
贝汉纪录片中的每一个镜头,都需要极其专业的科学知识准备。“比如我们为了还原一万年前的场景,在原始森林拍摄。但在这片树林中,有一些植物物种要等到公元4世纪才从亚洲或者美洲迁移到欧洲大陆,因此我们在拍摄过程中特别小心,在镜头中要避开这些一万年前还没有的植物物种。”执行制片巴尔贝说道。
看动物所看,想动物所想
然而,在纪录片中展现历史并不是《地球四季》最困难的地方,他们还想以动物的视角来拍摄这部电影。
“野生动物与森林长达数千年的共存,并不是靠我们人类的语言可以表达的。”巴尔贝说道,“这些野生生物也有着感受、欲望和恐惧,我们希望展现动物们的情绪,向观众呈现动物最真实的样子。不只是作为旁观者,在很远的地方观望野生动物们,而是在这些野生动物们之中,成为它们的一员,因此我们想最近距离地拍摄这些动物。”
为了可以尽可能接近被拍摄的动物,并将它们的情绪传递出来,就要使动物重新建立与人类的友好关系。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人类狩猎之后,野生动物早就形成了逃离人类的习性,甚至比逃离自己物种的自然天敌还要敏感。“但要清楚的是,人类与野生动物和平相处数千年之久,如今野生动物这种逃跑的生存习性并不是‘正常’的。于是,在拍摄《迁徙的鸟》和《海洋》时,我们在大洋深处、偏僻的极地和少数大型国家公园中,还能看到不惧怕人类的野生生物。”巴尔贝说道。
因此拍摄团队决定,从一些动物幼崽刚出生时就由养育专员照顾,以此消除它们对人类的恐惧。养育专员没有假期,需要随时陪伴在幼崽身边,相当于幼崽母亲的角色,与幼崽共同分享后者的快乐时刻,比如喝奶、睡觉或者游戏。等到它们长大了,团队进行近距离拍摄的时候,它们便不会对摄像团队或者摄像机产生恐惧,团队也可以由此获得最美的画面。
这一方式成名于贝汉拍摄《迁徙的鸟》时,当时他们坐着螺旋桨飞机在候鸟身旁飞翔,那些鸟都是他们从幼鸟开始养大,鸟群从小就适应了螺旋桨的声音,因此他们可以很近地拍摄它们。在《地球四季》中,贝汉的摄像团队对部分狼、猞猁和鸟类进行了这样养幼崽再拍摄的手法。“我们并不是像养狗一样驯养它们,因为驯养是通过制造动物们的恐惧使其顺从听话,是让动物去适应人类的规则。而我们并不是,我们让动物保持它所有的野性,我们去了解野生动物的规则,适应它们的规则。这让我们变成了‘隐形’的状态。”巴尔贝说道。
贝汉的团队都是从欧洲的大型动物园中取动物的幼崽,把它们养大,让他们适应摄像机和摄影师,等他们长大,拍完电影之后,再将他们返还给动物园。《地球四季》拍摄结束之后,他们养大的狼返回了在法国和意大利交界处的野生狼群栖息自然保护区,猞猁返回法国的动物园。
而在罗马尼亚、波兰这些原始森林中,贝汉的团队用最传统的野生动物纪录片方式进行拍摄,一名摄像师,带着伪装在固定位置一待很多天,蹲点守候。因此这部电影是传统野生拍摄和人养动物拍摄混合的结果。
从拍摄技术角度来讲,为了获取动物的视角,最基本的就是要从动物的高度和视野来拍摄,拍狼就要将摄像机架到狼的高度,拍马就要马的高度。除了视野正确,贝汉还想展现出动物的动性、力量和速度。为了展现这些野生动物的力量,贝汉的每一部纪录片,都会促使野生动物纪录片拍摄技术的进步。在《迁徙的鸟》,他们使用螺旋桨超轻型飞机跟拍候鸟,在《海洋》,他们制造了人造月亮,引得若干鲸一起鸣唱,并请法国海军动用潜艇帮助他们拍摄。
“我的每一部电影,能最终找到拍摄不同动物的合适工具,都是特别幸运的事情。”贝汉说道,“我记得在拍《迁徙的鸟》时,第一次坐螺旋桨超轻型飞机与候鸟共同飞行拍摄,拍摄结束飞机返回落地,一名摄像师就哭了。与候鸟比翼齐飞的画面此前从没有人见过。”
有别于天空和海洋,《地球四季》在森林中拍摄有很多困难,森林本身就是一种障碍。他们想去捕捉动物奔跑时的眼神,然而在树林中拍摄奔跑的动物很难。“我们要在保持极速前进的同时避开树木,还不能跟丢奔跑的动物。”巴尔贝说道。剧组的工程师亚历山大·布盖尔(Alexandre Bugel)制作了一种电动四轮越野摩托车,每个轮子都是独立的平衡系统,摩托车也因此获得了极强的稳定性。摩托车尾部架设一台摄像机,这台摄像机离地面只有50厘米,与狼的高度相同。越野摩托车在狼群的前面或侧面前进,轻松躲过森林中的所有树木和障碍物,稳定的云台获得电影水平的画质,于是就可以成功营造出一种狼的视角。而为了获得鹰俯冲的视角,他们用无人机进行拍摄,并让无人机掠过人类的屋顶,这同样需要很高的无人机驾驶技术。
在《地球四季》这部讲述动物史的电影中,人类的位置极其微妙。“当我们从动物的视角观察森林数千年历史发展的时候,会发现眼中只有森林,什么都没有变化。唯一可以作为时间线参考的,就是人类活动的迹象,而这种迹象随着历史进程越来越明显。”贝汉说道,“最初,在电影中我们将人类放在一个更重要的位置上,但我们很快发现人类会抢走观众的所有注意力,我们本来想突出的动物一下子就变成了配角。观众们的思维方式也一下变成了:人类身处动物之中会干什么?于是从拍摄,到修改剧本,到剪辑,我们都在试图为人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最终我们决定只给人类留下几个侧影。”
在团队拍摄了400小时的视频素材后,经过4年,贝汉最终将其浓缩成了这部90分钟的电影。
隐性地积极介入
雅克·贝汉的纪录片会给人一种“风轻云淡”的感觉,没有强烈的剧情冲突,不将动物过于拟人化,画面在背景音乐中缓缓地进行着。从《微观世界》开始,贝汉就决定以一种没有旁白、没有解释,更没有拟人剧情的方式来展现野生动物纪录片,只用几个词,或者一段背景音乐,来突出自然世界的美。“如果说很多纪录片是以科学信息为传播的主要内容,那贝汉则是以一个电影艺术家的身份用情感作为传播的主体。通过展现自然世界的美,来让观众的心灵受到触动。”巴尔贝说道。
然而,贝汉其实是一个特别积极介入全球环保议题和相关政治的人。《地球四季》被邀请在今年的气候大会上放映,贝汉在接受的大部分媒体采访中,滔滔不绝主要讲的也是物种灭绝、环境危机和地球变暖问题。
“我们想要突出的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自然景观和人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那些野生生物还是那些野生生物,它们还在那里生活着,其中一些从冰河时期末期一直繁衍到现在。”巴尔贝认为在历史的进程中,地球遇到过很多麻烦和问题,他们想要通过《地球四季》表达的就是,这些麻烦对野生生物来说是问题,对人类来说也同样会是问题。在野生物种消失的同时,人类也会面临同样的危机。“因为人类和这些野生生物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就像蜜蜂遇到的数量减少问题,对全世界的人类社会都是很大的灾难。”
贝汉拍摄野生动物纪录片20多年来,欧洲也在不断重视自然环境的保护,成果是缓慢显现的。贝汉觉得这些年各类协会、个人和地方团体的积极争取,使得欧洲自然环境有转好的趋势。“法国现在的森林总面积在逐年增长。50年前,山区里什么都没有,如今秃鹫、隼、猫头鹰、羱羊、羚羊、岩羊大量地出现。河川也被重新治理,水坝被拆除,马哈鱼和西鲱鱼也回来了。大型野生动物也都回来了,比利牛斯山每年会诞生6只野生幼熊,巴尔干野狼也回到了比利牛斯山。”近年欧洲的乡下田野似乎成为新的“森林”,可观察到许多野生动物重回人类视线。悄无声息地,从冰川到森林又到田野,大地在经历新一轮适应与调整。
《地球四季》今年1月底在法国上映,雅克·贝汉参加了50多场放映见面会,每次电影放映结束,观众的现场提问时间往往超过1小时,所有人都对这部纪录片充满了问题。有的观众从哲学层面与雅克·贝汉探讨地球两万年的历史观,有的观众对拍摄的野生动物感兴趣,有的观众对拍摄方法和拍摄经历感兴趣。
“雅克·贝汉的电影就是这样,充满了细节,待每位观众去思考和探索。”李明曌说道。在她近20年的工作经历中,除了电影市场的工作外,她只负责引进雅克·贝汉的电影。“到他那个年龄,很多东西都看得很清楚。”李明曌说,“他把自己对自然世界的感悟放在了电影里,他就是这么看世界的。我觉得不能用‘情怀’两个字来概括他,他是把社会、哲学、科学和科技都融入到了纪录片中,最后升华到艺术的创作中。”
今年5月份,李明曌带着雅克·贝汉的《地球四季》去申请引进到中国院线,但因商业性不够被拒绝了。李明曌又在9月底组织了在中国的展映,让国内观众得以看到贝汉的新片。新片上映,也就意味着75岁的贝汉又在进行下一部电影的筹备工作了。
(实习记者钒君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张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