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北京十渡,是在夏末初秋的一个阴霾的早晨,那是给10个世界体操冠军录制节目。十渡十冠,现在想起来还颇有些巧合。当时我们在最末一个渡口的深潭上搭了一个浮台,准备任由冠军们在浮台上做秀。
那天天气阴冷,组里一个兄弟忙前忙后,从岸上往浮台上跳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到齐脖深的潭水里。他落下去的时候很干脆,潭水看起来平平静静的,却立即围拢来把他淹得只剩颗头,让他看上去很滑稽。岸上的人都想笑,却忘了伸手去扯他一把。他只好又更加狼狈地自个儿爬上岸,一身湿漉漉的嗑了一整天的牙巴骨。
这开了个不好的头,那天的节目也录得阴沉沉的不咋地。体操王子们行胜于言,聊不出个啥,在最后的高台蹦极中却露出了平常人的怯意,记不起是谁,在高台边吓得腿肚子抽筋,硬是不肯冒险一跳。
太阳出来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大家心情也好起来了,估计我那小兄弟的衣裳也干得差不多了。工作完了,大家就闹着要我做主请客,我就强迫他们去钓鱼。
当地的农民把涧水围起来,弄成一个一个小小的养鱼池。鱼池就在涧水边的山崖底下,小到钓竿伸直都能戳到对面人的脸。鱼在这种小水泥池子里游,多得空钩都能挂住。鱼食扔下去,一下儿就被众多的鱼哄抢,衔在嘴里就跑。几个没钓过鱼的小孩子恍然大悟,原来钓鱼很有趣,鱼跟人拔河似的抢鱼竿呢。
有两个人却默然无语,他们都为着同一个遥远的地方而黯然神伤。我的一个女同学从贵州远道而来,准备嫁到法国,途经北京,被我带到十渡解闷,正发着思乡之情;而一个小兄弟恋上节目组一个能干的女孩,这女孩也要把自己弄去法国念书,十渡录的这次节目就是她做的最后一次节目了。她临近成行,这小兄弟也日渐忧伤。
我们钓鱼的地方池子虽小,可景物确实不错。大家围站在小小的鱼池边,互相用竹竿指着对方的胸脯,间或一甩扯上一条傻呆呆鱼的时候,日光又渐渐地柔和下来,密密的斜阳把涧边高悬的石崖染成通体的红。两个同为法国发呆发痴的男女,被反射的余光弄得脸上也有了红晕。大家一齐发狠,竹鱼竿上上下下地飞舞,一结账总共钓了100多斤鱼,花掉我1000多块。不过大家都很开心,忧伤的时候是需要这样折腾自己的。
100多斤鱼恨不能做成个全鱼席,炖的、煎的、炸的、炒的,也才用去十几斤,吃得我们满身的腥味,不知如何是好。想返身卖给老板,老板愿意帮我们处理了,却不愿意付钱。我想这要是在我们南方用谷糠酽酽地熏着,新鲜鱼变成黄灿灿的腊鱼,过年过节捣鼓出来豆豉辣椒一蒸,不也是好东西吗?
可这是北方,大家没法熏鱼,却众人拾柴在忙忙碌碌地烤着一只羊。羊被树枝贯穿横在火上烤得滋滋乱响,一股子膻味、焦糊味,夹着浓烟呛人眼鼻。闪闪烁烁的柴火光,映得每个人满脸酒色,大家闹哄哄地着实喝了不少,两个忧郁的人坐在火光之外,埋头喝酒,夜色下辨不清楚,仿佛暗处的柴火垛。
我那小兄弟突然站起来,趁着酒劲,奔向火光中心仪的女孩,也许是想最后一次挽留,一阵激烈的表白之后又颓然退回火光之外的暗处。然后他拽上我,走到涧边的更远处。这时月亮朦朦胧胧地露出云端,不明不白地照在我俩身上。他告诉我也要走,我努力地劝他,拿份工资待着不好吗?他猛地灌酒表示自己要走的决心。
我看着他的样子,再不敢招呼我那独坐在暗处的行将远嫁他乡的女同学。月亮晦涩地映在发白的涧水上,努力地往下奔流。水虽然小而浅,河道宽宽的却做出一种汪洋之势。不管咋样,大家都尽量弄出一个大动静;水一样,人也一样,不知奔腾到老的前面到底是沙漠还是水草丰美的泽国,不知是否会消亡于无形还是幸福的日益滋润?有十渡浅浅的涧水,晦涩的月光,呛人的烤肉,和满嘴的鱼腥作证。
多年以后,我的女同学远在波尔多守着她小小的葡萄园和长大的儿子静静的幸福如盛开的夜玫瑰。而我的小兄弟的单身宿舍白粉墙上还恋恋不舍地挂着一幅落满北京沙尘的法国地图。我都只能在网上知道他们来去的消息。
文 黄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