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长通天
“将相本无种”这话一点儿不假。曾经威镇东省的大帅战佐麟,一起根儿也是个胡子,和沙家浜里那个胡传魁一样,总共才有十来个人,八九条枪。一次,竟胆大包天地抢了官家的弹药库,由于约好了的“三江吼”临时变卦没有来,结果成了单挑,绺子被打“花拉”了。官军对断后的战佐麟穷追不舍,也是慌不择路,战佐麟蹽到了倭肯河边丁大妈家的门前。
丁大妈这几天可懊糟透了。二百多斤的大克郎,三天没吃一口食儿,昨天又添了病,“呼哧呼哧”地喘着浑身冒热气。都说是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可丁大妈只有一个儿子,这小子虽然生在小门小户里,却天生一副“公子哥”的秧子派头,除了能诌几句之乎者也、遛遛鸟和打个小牌外嘛也不会。家里别无进项,就指望着老寡妇妈喂猪养鸡换几个小钱打发日子。丁大妈要趁太阳下山凉快时,死马当作活马医,给那头病克郎(育肥前的架子猪)再灌点儿药。她刚走到猪圈门前,一个三十多岁五短身材的汉子突然跪在面前:“老人家救我,必有厚报。”大妈犯难了,不是不想救,可就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小院,两间破马架子,连个粗囤大箱子都没有,可往哪藏往哪猫哇?焦急间,远处又传来了枪声,有人喊道:“哎!那个胡匪,你跑不了了,快降了吧!”大妈这才知道眼前的人是个胡子。可胡子也是人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妈打了一个咳声说:“除非……”“除非什么?”大妈指了指猪圈里的和尚帽子(三角形的猪圈窝棚),那个中年人疑惧地问:“那儿能匿得住我吗?”大妈叹了口气:“也只能看天意了。”那中年人见追兵渐近已经别无良策了,只好搋着稀里光汤没过脚脖子的粪汤子,猫腰钻进了和尚帽子,蜷身佝偻在病猪的身后,病猪没叫没躲——它已经没筋骨囊动弹了。大妈随后也进了猪圈,搅和起粪汤子,仿佛是为了给猪降温似的,擓起了几舀子浇在它身上,顿时,圈里圈外都臭气喇哄的,熏得人直干哕。
一个年轻的官儿带着两个兵进了院。那个高个子兵捏着鼻子问:“老人家,进来个人没?”大妈连头都没抬:“人?就是会喘气的也没见着哇!”官军不信,把屋中院里搜了个遍,见没有,奇怪地磨叨:“妈的,他是长翅膀飞了,还是土遁了?”另一个又矮又瘦的兵,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猪圈说:“他一定是匿在和尚帽子里。”那个官儿进前哈腰朝和尚帽子里看了看,说:“他若是猫在里头,猪还不早就‘毛’了?别瞎耽误工夫了,你们俩快去前边的柳毛通里踅摸踅摸。”待兵出院后,那个官儿捡起了一骨节“划眉炭儿”(燃烧未尽的黑木柴棍儿),在猪圈门板上写了几个字,转身高喊:“抓紧时间,快顺道往前追。”拎着枪匆匆离去。那个中年人出来后,见猪圈门板上写着:“躲在猪身后,只能一时安。后还有追兵,速离莫迟延!”擦去字后,给丁大妈磕头时,丁大妈才知道他是上江人(松花江的上游),叫战佐麟。
脱险后的战佐麟一急眼,变卖了祖产,拉起来一伙大绺子,吞并了“三江吼”,又多次和其他绺子火并,频繁地和官军交火,人马越来越多,刀枪也越来越好,声威日盛,成了松江两岸的巨匪。官军剿了多次,越剿绺子越大,官府无奈派人招抚。凭着出奇的心狠手辣,过人的聪明,胆大心细又有左右逢源的手腕儿,几年里,他从团长、旅长、师长一路走来,后来竟成了一省的督军,人们都称他为大帅。
大帅没有食言,诚心诚意地来接丁大妈到省城的大帅府养老。可是不管怎么粗说细念,老太太就是不去,被缠得紧了,才说:“娘住不惯高宅大院,一见乱马人花的人多头就晕,一落闲准得闹毛病。你若是真有孝心,就给我那个独根苗丁鹄安排个没人管的肥差就行。”大帅挠着脑袋,叭嗒着烟袋,琢磨了好一阵子才说:“那就去兰湾镇当个缉私处长吧,专门缉查黑(烟土)黄(金子)两货,官儿不大,油水不小,直接归大帅府节制。”
兰湾是三水交汇之所,比江小不点的倭肯河在城东南并入松花江,牡丹江在南面与松花江汇合后贴城北而过,上溯可去省城哈尔滨;顺流而下直达水旱码头的佳木斯;陆路穿越一十三个驿站,经勃利直达密山;北过方正、通河,可进入小完达山。经过历代人的开拓、修建,兰湾的交通四通八达,已成为三江平原上一个经商的通衢要冲和战略重地。兰湾的宁静与否,关乎着三江平原的稳定。偏偏前几任兰湾的镇守使大都以不胜任而相继辞职,商会连连状告丁鹄横行无忌、欺男霸女、鱼肉百姓。大帅一怒想撸了他,又不忍拂了老干妈的救命之恩;不撤他,又不能安定兰湾。思虑再三,觉得唯有派杜理去才能掐准火候弹压住他。你道大帅为啥单单选中了杜理?且不说当年他(那个年轻的官儿)曾在丁大妈家巧妙地放了他一马,更是由于投到麾下以来表现出的睿智和杀伐决断。
二、剿匪天才
数年前,松花江下游出现了以“金龙”“银彪”为首的几股“游匪”。所谓游匪就是既不占山也不据岭,端起枪是胡子,扛起锄头就是百姓。四处打家劫舍,没有固定的巢穴,打一枪换个地方。一声呼哨,少则聚之数十,多则数百,烧杀抢掠,分掉金银财帛后,就潜形还乡,如同沙落戈壁、水入沧海,无影无痕。再加上他们在暗处,官军在明处,用大部队进剿,他们闻风而散,就像是高射炮打蚊子——有劲使不上。若用小部队进剿,不是跟丢了,就是遭了伏击,大帅被气得火冒钻天又无计可施。
杜理主动请缨,唯一的条件是要亲自挑选一百名士兵,一百匹马,标准是人要骁勇,马要矫健。他既不领着去进剿游匪的歇脚处,也不和游匪正面交火。只是暗暗地尾随其后,等游匪一要为非作歹时,剿匪队就突然飞马现身袭击,游匪们武雷嚎风地回头要与之决战时,剿匪队稍一招架挥鞭就撤,待游匪又要抢掠时,剿匪队窝回头又来搦战。骑马自然要比游匪的两脚快,神出鬼没的进退自如。杜理的剿匪队也不是光跟着腚后穷搅和,一见绝对有“包圆”的胜算时,就把小股游匪彻底给“吃”了。一连两个多月,各绺子游匪没干成一桩“买卖”,疲于奔命还折损了不少人,都快要“靠干爪”了。游匪们都骂他是“杜小鬼”,不得好死。一见斗不过他,匪首们死逼无奈,纷纷让匪徒插起枪支暂时回家“避风”,等风头过了再聚。岂不知杜理早已广布眼线,摸准了胡子的住处,回家一个抓一个,不到仨月就轻而易举地将来无影去无踪的游匪抓了个干干净净。乐得大帅夸奖:“玄存(杜理的字)的区区百人胜过千军万马。”
杜理凭胆靠识又消灭、收编了多股胡子,余下的匪绺子恨不得要千刀万剐了他。大帅对他则越来越倚重,每有大事,几乎无不先和他商量。
大帅的桌上撂着一封海山绺子的信:“玄存兄台鉴:我三山六岭的人马皆已厌倦了胡匪生涯,慕君高义,愿与兄义结金兰,求您做保归顺大帅,以图将来封妻荫子。兄若不弃,望于三日后正午单人素手屈尊到歪头山赴宴……”大帅撕了来信,对杜理说:“什么狗屁的结义?还归顺?分明就是要伤我股肱的虎狼之计。甭理他,总有一天我会用炮轰平了歪头山的。”杜理笑着说:“大帅,宋太祖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必须尽快地把辖内群匪或剿或抚全平了,才能无后顾之忧地扛鼎三江,逐鹿关东。既然匪首海山相邀,我决心前往。”“可他们让你单人素手……”“大帅放心,玄存已思虑再三,我虽无张仪游说六国联秦的辩才,自信不乏王佐断臂劝说陆文龙归宋的智慧,视海山三山六岭之匪如同草芥。大帅如能一一按我所言,玄存必不辱使命。”大帅听完杜理的安排后,笑着说:“那我就恭候玄存在歪头山凯歌高唱,回来喝庆功酒了。”
大厅里,三山六岭的匪首早已虚席以待。一见杜理果然单人素手而来,有的惊讶,有的钦佩,有的则暗喜:足智多谋的杜小鬼这回可中计了,任你滑似鬼,这回也得喝了总舵主的洗脚水。这些匪首等海山大掌柜的陪着杜理落座后,全都隐去了真实的嘴脸,皆满面含笑,频频举杯。有人说欢迎玄存兄单刀赴会,有人说玄存兄定会如孔明过江来语惊四座。杜理不屑一一作答,举起酒杯笼而统之笑答:“谬赞,谬赞。玄存怎敢与古之先贤比肩。今日应海山大掌柜之邀,与诸君义结金兰共商弃暗投明之大计。”一个刀疤脸匪首皮笑肉不笑地说:“痛快,痛快。但不知玄存兄先以何告我兄弟?”“招安乃大势所趋顺民心的好事,是诸君明智的选择,又何需我告?”那人默然无语。一个浓眉虬须的匪首道:“归顺后能否如玄存兄般受到大帅的青睐?”“这个自然。大帅帐下的汤师长、祁旅长都出身于绿林。各位也将会不失营团长之职。”一个豹头环眼短须满唇的匪首道:“我兄弟下山后,大帅若不践前言,玄存兄是帮我等力促兑现,还是助大帅剪除我们?”杜理一见海山只是闷头地喝酒,根本不提结义归顺的事,任凭众匪首摇舌鼓唇诘难,更加确认了海山等是以投诚为诱饵,意在扣下自己为人质、作为和大帅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喝干了一杯酒,抹了一下嘴唇说:“今天既然是义结金兰,我们就是生死弟兄,当然是与诸位共进退了。”一个白面无须的匪首说:“玄存兄,与其到无路可退时再兄弟联手,何不……”杜理为了引蛇出洞,替他接着说:“何不现在就上山?与兄弟们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是啊!”杜理霍地站起,由于动作突然,众匪皆惊,有的偷着掏枪,有的暗摸匕首。只见杜理心无旁骛地站起,脱下了上衣,撕去胸章和领章苦笑着说:“哼!上校副官。穿上这身灰皮,外人看来倒也八面威风,可谁知在大帅帐前我就是一条跟屁虫而已。只能听他满嘴‘妈拉个巴子’地吆五喝六,不管对错还得一口一个属下明白,哪有脊梁骨哇?不让嫖不让赌人生乐趣皆无,一脚踢不倒的两个半饷钱,啥时才能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祭祖……”“啪”的一声,一个酒杯摔在了地上,大厅外的伏兵纷纷端枪冲进厅来,三山六岭的匪首又一次掏刀的掏刀,摸枪的摸枪,枪口刀尖都对准了杜理。大厅里刹那间剑拔弩张。海山看看波澜不惊的杜理,哈哈地笑着问群匪:“你们舞枪弄刀的,是待客之道吗?”对众伏兵挥了挥手:“滚出去。”那个浓眉虬须的匪首说:“大哥,那你刚才……”海山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我为玄存兄掏心窝子的话动了真情,忘乎了所以。来!拿海碗来倒上酒,歃血为盟。”
海山从绑腿中抽出了匕首,在手腕上一划,鲜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入酒碗中,之后,恭敬地把刀递给了杜理。杜理接过匕首环视大厅,众匪首异常兴奋,有的喊要拥戴杜理为军师,有的要推举杜理为二当家的。海山接着说:“有了智多星的入伙,凭我三山六岭的同仇敌忾,那个狗屁的大帅又能奈我何……”正说着,怎么觉得脖子下瓦凉,一看,原来是杜理手中的匕首顶着自己的咽喉,顿时没了三山六岭总瓢把子的气概了,结结巴巴地说:“玄存兄,意欲何为?”杜理用眼一扫,见众匪首的枪都瞄向自己,面不改色地哈哈大笑:“我知道,你们手中的枪随时都能把我射成个筛子。可是,谁也不想把磕头老大置于死地吧?什么邀我上山义结金兰磋商归顺大计?分明是要挟持我落草为寇,若不就扣我为人质。现在,我虽然是单人素手而来,可山下一个师的人马早已将歪头山铁筒般围住。你们也许会说歪头山有无数的隘口鹿寨,还有数不清的明碉暗堡,可谓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多少年来,官军对你们一直是无可奈何。但是,可以围而不攻啊!”那个豹头环眼短须围唇的匪首一摆手:“别听他瞎咋呼,快上前救下大哥。”说罢就向杜理扑来,众匪也都随之蠢蠢欲动。杜理大喝:“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让海山大掌柜血溅大厅,窥视老大宝座想借刀杀人的,就请上前来过过招吧!”正在这时,杜理的怀里当当地响了四下。群匪哪里见过怀中打锣呀,动静还这么大!杜理掏出来怀表当群匪一晃:“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与大帅约好,再过十分钟,准时开炮,那可是一百门炮啊,你们一个月不归顺就困上一个月,一年不接受收编就围上一年,直到你们熬困不住了主动请求下山为止。”话音刚落,轰天价的炮声骤然响起,火光冲天,山摇地动,厅堂内尘土纷落。十分钟后戛然而止,众匪首先是惊得面面相觑,后又都注视着海山。还没等海山发话,杜理就掏出了一沓早已盖完帅印的空白委任状:“大帅向来以信服人,一言九鼎。由我作保,诸位标下一营人的委任营长,一团人就委任团长,自己报人数,我现在就填。何去何从唯诸君自决。”海山与众匪首再三计议,虽然有点自请丧门神进宅的遗憾,但也都无计可施地归顺了。就这样,没动一兵一卒收编了一千多人。大帅设宴为之举杯庆功,提升为少将副官长。在关键时刻能不计生死,怎能不委任他去兰湾做镇守使呢?
三、义救弱女
由安先生(相当于清代的师爷或民国时期的高参)和雷副官作陪,杜理青衣小帽,一副儒绅打扮由陆路悄悄地赴任。不怪说世上无秘事,杜理等起程前虽着意地保密,途中还是接待了多起兰湾人的当途举报,都言之有据地揭发大帅义弟——缉私处处长丁鹄的斑斑劣迹,件件都令人发指。嫉恶如仇的雷副官主张:“一到任就先办了丁鹄,若不咋能弹压住兰湾日益动荡的局面?”老谋深算的安先生则劝道:“大帅若是果真想办他,还能等到今天吗?是让镇帅去威慑,儆其收敛,不到实不可解的地步,决不能动‘真章’。”杜理徐徐地吐出了一口烟后说:“不动,肯定不行。可急怕生变,缓又积乱,还要投鼠忌器,难哪!”
广福镇的客店在镇东头,依山临江,客房明亮洁净。雷副官见大门披红,二门挂彩,对安先生说:“这家店主的马屁拍得实在高明,不显山不露水的,既表达了对镇帅到来的欢迎,又无一句阿谀之辞。”“未必,你别看那店主里出外进地紧张罗,可细看他面如秋水双眉紧蹙,准有不得已的难心事。”雷副官不信,拉住堂倌问:“店里为啥张灯结彩?”堂倌连连摆手后小声说:“莫管闲事,悄悄地住店。”越不让问,雷副官和安先生偏要问,苦追再三,店主才打了个唉声说:“今夜本店嫁女。”“千金出阁是喜事,又因何唉声叹气呀?”店主断定他们都是好人,又是执意探底,才和盘托出:
店主的女儿月莲,年方二八,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倒也袅袅婷婷明眸皓齿,被人称为松花江畔一枝花,早已许配给兰湾镇龙升泉烧锅的少爷任天道为妻,定于五月初八成亲。也是合该有事,四月十八月莲去兰湾逛娘娘庙会,偏偏就撞见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丁鹄。“兰湾镇的媒婆都他妈的瞎了狗眼,我的可人原来就在这儿,快给我捞过来。”丁鹄话音一落,众马弁就要上前去拽。月莲一见不好,撒腿就跑。她一个女的,咋能跑过如狼似虎的马弁们?眼瞅着就要撵上了。恰巧没过门的女婿任天道坐着马车路过,和老板子联手把月莲薅上了车,趴在车笸箩里的月莲哆嗦成了一个团。两条腿的马弁再快,也蹽不过四条腿的马呀。眼看距离越来越远,马弁就喊上了:“车上的人,快快放下丁处长的女人!”年轻气盛的任天道不合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这明明是我的媳妇。”“他的媳妇?灭了他,不就没主了吗?”这边丁鹄的话音刚落,那边马弁的枪就响了,坐在车耳板子上的任天道一头折下车来。丁鹄指着哭背了气、刚缓过来的月莲说:“回去跟你老子说,今晚,我就去你家店里拜堂成亲。若是把我答兑乐呵了,立时鸡犬升天;若不然,就灭你满门。”晌午歪时,送来了绫罗绸缎花红洋酒,让布置喜堂和洞房,今晚就在店内合卺……
“我一个平头百姓,势单力薄,怎能和他硬扛……”刚说到这儿,月莲开门进来,只见她身穿白衫白裤,腰扎一条白绦子,头上用一方白丝绢系了个英雄结,惊得店主往后一趔趄,哆哆嗦嗦地干嘎巴嘴,却说不出话来。安先生惊异地问:“姑娘,你这是……”“丁鹄势强,民女一家是斗,斗不过,躲,又无处躲,允亲又非我所愿,如不允他,一家人都难逃魔掌。我决心趁他不备,洞房杀贼,替我的任郎报仇。”杜理虽然佩服姑娘的胆气,但料想其成功的几率几乎是零,为其将要香消玉殒而感到可惜:“这么说你打算和他同归于尽了?那你的父母和弟弟咋办?”“我已经在房后河湾的歪脖柳下预备下一条船,爹你把丁鹄引进洞房后,立刻领着弟弟和妈妈悄悄从后门出去上船。以一炷香工夫为限,我若是还没到,那就是失手了,你们快快撑船逃命,走得越远越好,别再以女儿为念了。”说罢哭着给店主磕头:“原谅女儿不能再在膝前尽孝了。”月莲又对杜理三人一揖说:“三位客官,晚上要紧闭房门,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必过问,以免惹火烧身。”安先生捋着胡须沉吟道:“难道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吗?”“两全?让丁鹄生,就没有我们的活路!今晚上月莲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丁鹄就得死。”雷副官霍地掏出枪来:“一会儿,待我毙了他个狗娘养的!”店主慌忙上前劝他收起枪:“他一出门八个马弁不离左右,怀中揣手雷,绑腿里别匕首,手不离双枪,都是手疾眼快指眼睛不打鼻子的主儿,不等你掏出枪来,身上早已全是窟窿眼儿了。”听到这儿,杜理忘情地一蹾茶杯:“如此横行无忌,你们怎么不去告他?”“告,上哪去告?”“当然是兰湾最大的衙门镇帅府哇!”月莲愤然地说:“丁鹄是大帅的干兄弟,哪个镇守使肯为平头百姓去惹乎他?”店主接着说:“前几任的镇守使不是听之任之,就是见硬缩头辞职走人。”怒火中烧的杜理全然忘了这次是微服赴任了,气得掴了水烟袋:“本帅若是不办了这厮,就把杜字倒着写!”店主和月莲惊疑地问:“大人,您是……”安先生说:“这就是新任的镇守使杜大人。”冰雪聪明的月莲扑通一下子就跪在杜理的膝前,安先生因势利导:“月莲姑娘莫非要堂前认父?镇帅虽有两个公子,还就缺一个千金哪!”月莲喜出望外,口称:“义父大人在上,女儿月莲给您老叩头了。”杜理忙伸手搀起月莲说:“月莲哪!就是你不认老夫为父,此事我也管定了。”雷副官惋惜地说:“可叹这是途中,眼前没有一兵一卒……”“当年,孔明在西柳城也是缺兵少将。”“牛鼻子,这么说你要摆空城计了?”“不!是闭门拒虎。”安先生说完整个计划后,杜理拂袖而起:“这与礼数不合,本帅断不肯为。”雷副官也觉得太悬,一百个反对。安先生一摊手说:“唯有这样,才能兵不血刃搭救月莲。何况古人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安先生见杜理默默无语了,忙吩咐店主依计安排。
华灯初上,旅店的门上贴着喜字,彩灯高挂,红毡铺阶。丁鹄率领八个马弁正兴冲冲地往里走,见新房门前立一面大红牌子,刚想说:“老岳父真能整景儿。”可是就着灯笼的光亮一细看,脸就气绿了。只见上面写着:“兰湾镇守使与小星月莲今夜合卺,外人不可滋扰。”喊道:“什么狗屁的镇守使?不过是给我干哥哥跑外场的。弟兄们给我冲进去捞出月莲,把那个鸟镇守使捆回缉私处去。”众马弁们嗷嗷地叫着刚要往里闯,被大侍卫喝止:“都给我站住!处座老弟息怒,镇守使乃大帅所派,又是旅部大员少将军衔,您咋能跟他硬磕?”“那我就‘哑默悄’地咽下这夺妻之恨?”“老弟,小不忍则乱大谋,昔日韩信忍了胯下之辱,终成齐王;刘玄德势单力孤时也曾蜷居在曹操门下,后为西蜀昭烈帝,三分天下有其一。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不计后果呢?何况铜帮铁底松花江,就是不缺漂亮的大姑娘,过几天,哥给你踅摸个绝色的。”硬把一伙人都堵了回去。
你道那驴性八道的丁鹄为啥肯听大侍卫的?还敢喊他叫老弟?大侍卫不是官衔。这个人姓达,名峙巍。由于拳脚超群,韬略过人,被丁鹄委为马弁之头,故都戏称他为“大侍卫”。他进缉私处之前,原是个拳师。那是清明前的一个月黑头之夜,达峙巍醉醺醺地走乏了,坐在江沿码头的栈桥角上抽烟,抽着抽着就骨碌到栈桥底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落了一层清雪,成了一段横木。睡得正香时,被刨冰的声音惊醒了。只听一个人问:“他准能一个人从这儿过?”“他的姘头翠香就住在这江南沿儿的一上坎,丁鹄每次到江北喝酒后都来这儿过夜,而且从不叫人跟着。”“这回绑了他非要五百块现洋不可。”“不!他是缉私处的大头子,钱来得容易,最低也得要两千块!”做好冰沟的伪装后,那俩人藏到栈桥的另一侧,万没料到栈桥底下还有一个人。达峙巍一听遇上劫道的了,瞌睡虫全跑光了,睁大眼睛要好好地“卖呆儿”。工夫不大,就见一个人从江北沿在冰上“咯吱咯吱”趔趔歪歪地走了过来,离栈桥不远时,“啪嚓”一下子就摔倒在刚刨的冰沟里了。他俩手拄地,还没等直腰爬起来,就被蹿上前去的两个劫道的给结结实实地摁住了。一个截道的从那个人的怀里掏出了手枪指着他说:“别动!一动我就搂火。”来的人果真是丁鹄,这一绊一摁,顿时就把他的酒全吓没了,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可嘴却不倒槽:“你敢劫大帅的干兄弟、缉私处长?”“瞎咋呼啥呀?老子劫的就是你……”还没等劫道的说完话,达峙巍就站起身来铆足了劲儿,打着“刺溜滑”急冲向那个拿枪的劫道的。仅剩一步远时,达峙巍飞起一脚猛踹他的腿胫骨,同时抓住他的肩膀向怀中一捞,那劫道的叭唧一下子就摔在了脚下。另一个劫道的听见响声,还没等回头,却被达峙巍薅住脖领子向后一捞,就跌坐在了同伙的身上。还没等他们俩弄明白咋回事儿,就双双被踩住了,随即被绑上,押进了缉私处。丁鹄和达峙巍一搭话就恨相识太晚,惺惺相惜地结拜成异姓兄弟,又喝了大半宿儿,任命达峙巍为缉私处协理兼首席侍卫(马弁)。让人没法理解的是:那两个劫道的,居然一个成了八大侍卫中的“二横”,一个成了“三狠”,后来,都被大侍卫调教成了枪头准、手脚快、心狠手辣的高手。
再说丁鹄等人离去后,月莲与店主爷儿俩开门进来,跪在杜理面前。玉莲说:“多谢义父搭救小女脱离虎口。”杜理急忙扶起。雷副官揣起了手枪,擦去满脸的汗水:“对付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丁鹄,我真担心擦枪走火伤了镇帅。”“我已经料定他尚不知镇守大人的底细,目前还不敢放肆。”雷副官一梗脖子:“他要是敢呢?都是你这个‘牛鼻子’出的馊主意。”杜理心里沉吟:看来丁鹄的豪横已经大大超出了想象,若是镇不住他,就甭想在兰湾站稳脚跟。大帅,您可给玄存出了道天大的难题呀!
四、频频示弱
镇守使到任,辖区内一十三县的县长、农工士商各界代表,旅、团、营的军官都纷纷前来恭贺,唯独缉私处既没来人也没片纸只字。雷副官气得剧雷暴跳:“现在咱可不是光杆司令了,小小的缉私处长竟敢如此藐视镇帅,我去将他拿来问罪。”安先生急上前拦住:“仅仅是不敬,拿来后将如何发落?须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哪!”杜理则付之一笑:“他不来贺,我倒要派人前去请罪。”一封手札摆在丁鹄的案头:“丁处长钧鉴……广福镇客店艳遇月莲,未察处座已先行纳聘,冒昧行合卺之礼,后闻喧哗方知细情,囿于羞赧无颜面君。所幸当日小星月信巧至,当即另房安顿,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到任后反省再三,怎能掠大帅义弟之美?今欲厚奁完璧归赵,不知处座肯谅玄存重纳否?”丁鹄一听说月莲还是个处子就要应允,大侍卫连连摆手阻止:“不可!不可!据查那杜理确实至今尚未与月莲合房,可他们竟以父女相称已是蹊跷!信中的言辞如此谦卑更不合常情。往好里说是后悔那日不该狗拿耗子,坏了处座的好事,想捐弃前嫌示好,以求两安无事;往重里说则是在明里赔笑暗咬牙,目的是‘扮猪吃虎’,不可不防啊!”丁鹄实在放不下仙女般的月莲,但又觉得大侍卫说得在理,踌躇再三,也只好忍痛回书:“镇守大人,前日偶感风寒,未到帅府致贺,尚望海涵。区区一月莲,全当属下预为镇帅选美,何谈归还?今后尚仰仗玄存兄在吾义兄大帅面前多多美言……”雷副官看见回书说:“牛鼻子,莫非你是丁鹄肚子里的蛔虫?咋知道他一准会推辞?”“我算准了大侍卫审时度势准会阻止的。”“那丁鹄为啥会事事都听大侍卫的?”“这就是狼和狈特殊的关系了。”雷副官杵了安先生一拳:“牛鼻子,下回可不许再整悬的了。”
杜理父母早亡,是长他八岁的姐姐把他抚养成人。当年,为了供杜理念书,姐姐违心地给大她八岁的商人填了房,不咸不淡地过了十多年,没有生育已属不幸了,偏偏丈夫又在进货的途中翻船而亡。三年后姐姐孝满,被杜理强接进府来,说是给帮助照看孩子,实则是让姐姐远离伤心地。以后,托了不少人给做媒,无论丑俊穷富,也不管怎么掰饽饽说馅地劝,她就是一个也不看。姐姐整日郁郁寡欢的样子,成了杜理的一块心病。孩子上学堂后,姐姐觉得没事可干了非要出家。杜理不忍心让还没到四旬的姐姐在青灯古卷的陪伴下终了一生,全家人跪破了膝盖,磨破了嘴皮子,也劝不转她的一颗向佛之心。为了不远离,杜理在镇郊江南沿的山脚下给姐姐建了座慈恩寺。
寺中贴出露布(告示):诸佛开光的那天僧(尼)俗同庆,布施供斋,不上香的也管饭,为亘古所未有。兰湾辖内凡知道信儿的士农工商,远道的头一天就赶到镇内。次日一大早,人们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会聚慈恩寺。寺内人头攒动接踵比肩,有时相向而行得栽愣肩膀才能过去。寺门左边文官的玻璃轿车一大排,门右边武官的战马拴成了一大溜。耍把式的圈地练摊,做小买卖的扯脖子叫卖,小吃摊香气氤氲,唱二人转的抛绢抖扇,拉洋片的随着锣鼓点儿唱着招人,爆竹车前乒乓直响,上香的排起了长队。人声、笑语和香味直冲云霄。杜理率县长、商会会长,旅、团军官及各界人士代表拜谒了天王堂、观音殿和送子娘娘殿,笑语评赞,游览了赏罚司和六道轮回省,边看边议。
开光的吉时就要到了。安先生附在杜理的耳边问:“丁鹄还没到,咋办?”杜理先是一愣,旋即大声说:“已经约好了,丁处长代表大帅主持开光,现在他还没到,必是有要事给牵绊住了。不等了,开光!”一句话爆料出:杜理拿着丁鹄当作大帅的替身供着了。尾后,这丁鹄不得更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吗?叵耐堂堂镇帅府,去了孙悟空,又来了一只猴,是没盼头了。
在庙前望风的安先生,一见雷副官骑着马,手中拎捆绳子怒冲冲而来,忙迎上前:“雷老弟何往?”“我去把他捆来。”“可是镇帅的意思?”雷副官摇头。“老弟,花不开‘过喷’了它不谢,疖子不鼓到时候不‘出头’。镇帅自有玄机,莫要越俎代庖哟!再则,就你自己去呀,给八个百步穿杨的高手去当靶子,也不枉人世走一遭了,亦是幸事!”周围的人如闻呓语,可雷副官却如醍醐灌顶,拨马而回。
斋堂里的官员按等级端坐桌前,左一杯右一杯地强咽着茶水。开斋的时间已经过半个时辰了,由于丁鹄还没到,杜理还在高喊着:“请再稍等!”心情各异的官员和名流们虽然嘴上附和着:“不忙,不忙,再等等。”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了。在布棚下条桌上游寺的民众早已经饿了,带钱的纷纷给孩子们买了些大果子、麻花或者烧饼嚼着。没带钱的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怨声满寺。一个好事的后生敲着碗唱开了顺口溜:
红日当头天过午,
妈妈紧哄小儿哭。
只为关键人未到,
满寺僧众肚敲鼓。
等!等!等!
等的是神还是虎?
盼!盼!盼!
皆盼开斋填饥腹。
无独有偶,那边另一个愣头青也拍桌作歌道:
开斋难,开斋难,
善男信女好可怜。
“丁帅”不知何时到,
手搭凉篷眼望穿。
以上敬下大颠倒,
究竟是谁主兰湾?
两段顺口溜很快就传唱开来。如果说前一首仅仅是宣泄了不满的话,那么,后者则是辛辣的讥讽和斥责了。一个便装的听差暗暗记下,连忙向杜理附耳报告,其不知这正是杜理期望的,他笑而不语,挥手示意不必理睬,依旧端着架子没话找话地高谈阔论。正在这时,滚滚的黄尘裹着几匹马飞驰到斋堂的台阶前才停住,吆五喝六地翻身下来九个人,斋堂里的人无不骇然。丁鹄边说:“对不住,丁某俗务缠身来晚了,让镇帅和各位久等了。”边挺胸腆肚大大咧咧地踏上台阶,八个马弁旁若无人地紧随其后。杜理不仅毫未嗔怪,反倒满面春风地降阶而迎,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说:“不晚,不晚。”挽着丁鹄挨肩坐下后,才吩咐开斋。人们见凶神恶煞的八个马弁手摸着家伙站在丁鹄的身后,皆大倒胃口,纷纷以眼巴望杜理:赶快清退。但杜理佯装未见,只是忙着给丁鹄斟酒夹菜。人们都奇了怪了:这还是那个只身素手闯虎穴、收编了三山六岭顽匪的副官长吗,还像个一十三县的镇守使吗?
慈恩寺开光,杜理在兰湾人面前亮足了卑躬屈膝的奴相,。使已经告了丁鹄的人心如怀冰;想告还没来得及告的赶紧三缄其口,装聋作哑;兰湾民众背地里骂:哼!屌镇守使?黄皮子下豆杵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一时,兰湾的天上仿佛有块无边无沿的大铅板,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丁鹄的爪牙则弹冠相庆:那姓杜的已经被拿酥骨了,活像一只避猫鼠,纷纷撕破了前些日子的伪装,变本加厉地为非作歹。稽查队密报:丁鹄伪装成胡子血洗了七道岔金碃,杀了二十来个淘金汉,抢走了狗头金和所有的金砂;马弁“二横”霸占了孙老实的媳妇,还把人家的男人扔进了江里;马弁“三狠”耍钱后,没要回来输掉的钱,趁着大风天放火烧了宋屯的半条街……杜理命令稽查队继续秘察,不要漏掉一件,拍着寸把厚的卷宗对安先生说,要做到件件证据确凿。整个镇帅府对外依旧如前,笑骂由人,可决策层正在紧锣密鼓地张网掘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