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迪亚兹和他的纯粹电影

 
拉夫·迪亚兹和他的纯粹电影
2016-12-29 09:51:36 /故事大全

第7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于9月10日颁奖落幕。今年获得“榜眼”评委会大奖的《夜行动物》(Nocturnal Animals)有着星光熠熠的阵容,由时尚名人汤姆·福特执导,放映后又证明质量相当过硬,几乎肯定是奥斯卡大热门。但问鼎最高金狮奖的,却是一部来自菲律宾的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电影:《离去的女人》。

片长近四个小时的《离去的女人》(Ang Babaeng Humayo)全部以固定镜头拍成,并且是黑白片。导演拉夫·迪亚兹(Lav Diaz)解释说,固定镜头是一种诚实的表达方式,与过度运用的剪辑技术相比,这种拍摄方式放弃了电影镜头切换时的炫技,保持了对观众的真诚。黑白更是他观察世界的根本,任何色彩在他看来表现的都是一种肤浅的美,而黑白,以光影的复杂性制造出一种深邃。

《离去的女人》讲了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复仇和报恩故事。女主人公遭陷害被判终身监禁,身陷囹圄30载,洗脱罪名后谋划复仇。她好心收留了一位身心受尽虐待的变性人,后者在知道了她的故事后,替她刺杀了仇人。

故事并不是迪亚兹的强项,但他总能触及人性,比如复仇和报恩的冲动。他的影片也有极强的社会批判性。迪亚兹反复谈到菲律宾社会现在的腐败和戾气,而艺术是他评议时事的一种手段。他在今年初的柏林电影节上也获了银熊奖,那部《悲伤秘密的摇篮曲》(Hele sa Hiwaga ng Hapis)从开始准备到制作完成,历经了17年之久,其中很大原因就是菲律宾政府以各种手段阻挠他拍摄,因为这部影片是以菲律宾革命为主题的。

关于迪亚兹的个人生活和经历,人们知道得很少。与艺术无关的东西,他一般不愿多谈。这位57岁的电影人出生在菲律宾南部的山区,在他右臂上有“巍巍”两个字的文身,意为“山神”,那是偶遇的一个来自中国青海的老者告诉他的。除了拍电影,迪亚兹还是音乐家和漫画家,但电影对他来说是一种更纯粹的艺术,有无上的地位。“艺术比政治和宗教更重要。”他说,“艺术是最原始的教育手段,使人得以跳出自我中心,获得其他视角。”

迪亚兹一向把电影当作艺术品来拍,不自觉地与商业制作对立起来。他的作品从来都无视电影作为产业的规则,声称只对艺术和美负责。他最为人知的特点是极端的片长:《离去的女人》将近4个小时,对于其他导演来说已经十分冗长,但在迪亚兹来说算是正常。《悲伤秘密的摇篮曲》全长8个多小时,在柏林首映时放了一整天,中间还要休息一小时。而他2004年的成名作《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Ebolusyon ng isang pamilyang pilipino)将近11个小时。迪亚兹认为艺术该是自由的,那么如果电影是一种艺术,就不应该有时间的限制。

迪亚兹拍片的速度也十分惊人。《离去的女人》是今年初柏林电影节之后才开始准备的,从筹划到完工,他只用了5个月时间。他拍片往往不等资金到位,用自己的设备先拍起来,钱慢慢再说。

片长和速度并没有削弱他影片的质量。他的作品在构图上煞费苦心,所有道具、人物、布景都经过精心设计,银幕上呈现出摄人的美感。他对光线的运用也登峰造极,特别是《悲伤秘密的摇篮曲》,可以说光影本身就是一条有生命的叙事线。他对叙事节奏的掌握也很有自己的一套,虽然速度非常缓慢而且镜头并不移动,他的电影却并不是单纯的视觉艺术,总有一个非常完整的故事在其中。《悲伤秘密的摇篮曲》和《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都是背景宏大的史诗般的故事,前者讲述了菲律宾现代建国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后者则时间跨度极大,是一个时代的见证。

《离去的女人》反而在故事上有些弱。这样的复仇故事在文学、戏剧、电影中一再被重复。评委选择把金狮奖给迪亚兹,一方面是对他所有作品的肯定,另外也是对一种独特而纯粹的艺术风格的颁奖。固定镜头、黑白片、不紧不慢的节奏、任性的片长,迪亚兹在找到自己独特风格的同时,对电影语言和叙事方式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

但他的作品从美学到内容,也正在陷入自我重复的循环,比如道德意味极其浓厚的故事加上永远不变的拍摄方式。对于跟着电影节追片的评论人来说,他开始变得无聊了。许多大师在创作生涯后期都难免自我重复而渐平庸,所以威尼斯授予迪亚兹金狮奖也算十分及时——在一种纯粹的艺术风格由于作者故步自封而变得平庸之前,把它镌刻在电影艺术的史册中。好在迪亚兹也表示愿意拥抱变化,他说,只要表现形式符合叙事和内容的需要,固定镜头可以放弃,片长也可以变短,唯独彩色片这个东西他不会染指。

获得最佳导演银狮奖的俄罗斯名宿康查洛夫斯基(Andrei Konchalovsky)在记者会上说,他不相信艺术能对现实有什么直接作用。他这次的获奖作品《天堂》以“二战”为背景,用尽了叙事的机巧。对于出身艺术世家又在好莱坞工业体系中浸泡过的康查洛夫斯基来说,电影的本质是一种游戏,玩出花样和新意是最重要的。反而是以纯粹艺术为己任的迪亚兹,更相信电影的社会功能。《离去的女人》中的霍伦达(Hollanda),是迪亚兹作品中很罕见的变性人角色,也是他首次正面触及LGBT问题。他坦言自己在马尼拉有不少关系很好的变性人朋友,由于社会压力对精神带来的摧残,他们往往性格复杂,反复在无上的欢乐和无尽的悲哀之间,或者两种极端并存。迪亚兹试图在影片中拍出一个具有群体复杂性又有自己独特性的个体,不把边缘群体作为自己电影中的道具。

主会场丽都岛电影宫附近的Excelsior大酒店是威尼斯电影节官方嘉宾下榻的指定场所,马路正对面有一个临水的露台,常有影迷聚集在这里等着看明星。有一次我做完采访出来,看到迪亚兹席地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吃冰淇淋,混在那些追星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他的外形和气质跟在电影产业中摸爬滚打的导演有些不一样,金狮奖也没能把他变成明星。在颁奖后的记者会上,被提问最多的是汤姆·福特和康查洛夫斯基,他们的片子很可能会成为明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外语片的热门,就连现场的两位普通拉美导演也显得比他这个金狮奖得主人气更高。

也许这就是迪亚兹这样一个自认纯粹艺术家的最好位置:拍真诚的电影,拿最高的奖项,把娱乐大众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

特约撰稿 陈凭轩(发自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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