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已经统治了语言学界近半个世纪。50年来,不断有人对他发起挑战,新一期《科学美国人》说:“普遍语法理论好像已经进入了它最后的死胡同。”
语言的递归特性
乔姆斯基的名气有多大?美国记者汤姆·巴特利特说:“你可以订购诺姆·乔姆斯基造型的地精,售价195美元。花15美元,你就可以买到一个刻着‘诺姆会怎么做’的马克杯。乔姆斯基举过的例句‘无色的绿色思想愤怒地睡着’被印在了手机套上。”作为50位最有影响的在世哲学家之一,乔姆斯基不仅是现代语言学之父,他对哲学、认知科学、历史、逻辑学、社会批评、政治运动都产生了影响。
86岁的乔姆斯基已经写了100多本书,击退了无数辩论对手。1989年,鲁道夫·波塔在《挑战乔姆斯基》一书中记录了乔姆斯基遭到的质疑,波塔提醒那些想挑战乔姆斯基的人,要做好被虐的准备,因为以前质疑他的人下场都很悲惨。如果还有谁敢挑战乔姆斯基,那一定是掌握了过硬的证据,但也有可能是“无知者无畏”。汤姆·沃尔夫是美国新新闻主义的干将之一,85岁的他出了一本新书叫《语言王国》,他在书中向达尔文和乔姆斯基开炮,说他们关于人类语言起源的理论是错的。
10年前,沃尔夫在一次演说中说,在大约1.1万年前,语言拿走了进化所做的塑造人类未来的任务。语言功能带来了宗教、农业等所有使人类成为例外的东西。但如乔姆斯基所说,自进化论宣布150年之后,我们仍未提出令人满意的关于语言的演化的叙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语言是从低于人类的生命形式那里演化而来的。他写道:“关于语言的起源他们一无所知。语言为何让一代又一代学者和天才们彻底地困惑不解?”美国学者亚当·柯什指出,沃尔夫这番话并不公允,他完全不提索绪尔、符号学、威廉·琼斯爵士、原始印欧语、萨丕尔-沃夫假说等现代语言学研究上的里程碑。
沃尔夫对乔姆斯基的批评依据的是美国人类学家、语言学家丹尼尔·埃弗雷特的论著。埃弗雷特曾经跟亚马孙丛林里的皮拉罕人一起生活了20多年,他说,皮拉罕人的语言的一些特征证明,乔姆斯基的普遍语言理论是错的。他在2008年出版的《别睡,这里有蛇》一书中提出了他的论证。
沃尔夫的逻辑是:乔姆斯基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显示出一定的特征,其必备成分是递归,即能够无限地嵌入句子。但皮拉罕人的语言没有递归特征。因此递归并不是语言的普遍特征。因此乔姆斯基错了。对此乔姆斯基的回复是,某一种语言缺少递归特性并不重要,“来做一个类比,如果发现某个部落的人不是直立的,虽然他们做得到,对于人类的两足行走特征来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今年埃弗雷特在一篇论文中承认,经过多年的研究,谁也不能肯定地说皮拉罕人从不在句子中嵌入句子。
沃尔夫说,皮拉罕人是“前概念的”,做不了抽象思考。皮拉罕人的语言确实只有现在时态,他们的数字也只有1、2、3,但不等于说他们没有抽象思考的能力。
汤姆·沃尔夫对语言从何而来的回答是:语言是一种记忆工具。我们设计出语言是为了帮助我们记住物体和事实,比如“九月有三十天”。芝加哥大学教授杰瑞·科因觉得沃尔夫这种说法很可笑:语言的功能不只是个人的幻想,而是为了相互交流。语言还有所有人都遵守的规则。
基于用法的语言学
乔姆斯基的理论是一种从事实逆推出来的假设:不同智力水平、不同成长环境下的孩子学习语言的速度差不多,儿童学习语法的过程表明,他们遵守规则而不是机械地模仿他们学到东西。由此推断应该是存在着普遍的语法。普遍语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比较可靠的解释是,它是长期进化而来的。
但乔姆斯基对进化的态度一直很含混。他是一个很传统的科学家,承认进化论很强大,能解释大部分生物学现象,但他抗拒把进化论用于语言。他更喜欢认为语言器官是一个起源很神秘的封闭的系统。史蒂夫·平克认为,乔姆斯基之所以不喜欢进化论,是因为自然选择理论假定事物之所以进化是因为它们有用处,乔姆斯基则认为人类的动力是创造性表达的欲望,而不是为了粗糙的、微不足道的优势。丹尼尔·丹内特认为,乔姆斯基之所以抵抗进化论,是因为他不喜欢进化临时的、机巧的方面,他希望把语言当作一个完美的、统一的系统,这是一种非理性的偏好。
牛津大学认知及演化人类学学院院长罗宾·邓巴说,历史上,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语言的产生是因为人们需要交换对这个物质世界的真实性描述。但是,也有另一种看法认为语言的产生是为了促进社会性的联系。进化生物学家杰夫瑞·米勒提出,语言的产生始于寻找潜在的伴侣,以及在配对后继续保持伴侣关系。他指出,这就是为何语言尤其是男性的语言经常显得华丽而冗长,因为把语言运用得娴熟自如,能显示机智和聪明,也就是显示了良好的基因(大脑)。
如何判断语言最初的功能主要是什么呢?专家做了两组系列实验,来测试语言的各种功能。根据对讲述过的故事内容记忆的多少,来测试人类大脑究竟最适合接收哪一类信息。两组实验得出的同样结果是,人们都更加记得社会信息,而不是物质世界中的一些事实性信息。
新一期《科学美国人》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说:“有证据能够驳斥乔姆斯基的语言学习理论,乔姆斯基语言学革命的大部分内容正在被推翻。”“语言研究对许多学科来说都很重要,无论是诗歌、人工智能还是语言学本身。使人误入歧途的方法会导致可疑的后果。”
文中所说的证据是,儿童语言学习的过程显示,他们不是天生就有一套普遍的、专用的语法学习工具。相反,他们拥有的是像瑞士军刀一样的东西:一套多用途的工具,如范畴划分、沟通意图的解读、类比,孩子们用这套工具形成语法范畴和规则。正确的语言学理论应该是以用法为基础的语言学,这种理论提出,语法结构不是天生的,而是历史和人类心理的产物。
这是经验论对理性主义的胜利,文章的最后说:“在语言学及相关领域,许多研究者已经对完全形式化的研究越来越不满。许多现代的研究者也对坐在扶手上所做的理论分析感到不快,如今有许多语言学数据可供分析来验证理论。范式转换当然还没完成,但是在很多人看来,一股清新的空气已经进入了语言学领域。对世界上不同语言的研究、对比它们的相似和不同之处、它们在历史上的变化、儿童如何掌握语言,将会带来令人兴奋的发现。普遍语法理论好像已经进入了它最后的死胡同。代替它的以用法为基础的理论将为经验性研究提供道路。”
主笔 薛巍